《葬礼》

这些年，远在他乡的我，除非万不得已都不会回来，所以映像中回老家参加葬礼也就少之又少。毕竟对我们这些从小生活在城里的孩子而言，族人对我们还是很宽待的，对我们的身不由己还是能给予体谅。

那时的族人很少有人离开土生土长的村子，也没有什么弯弯绕绕的心思，大家的心思永远围绕着自家半亩三分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坚守着祖祖辈辈最原始淳朴的生活方式。

村子中走的远的也就到了县城，回去后都能引来围观，颇有现在出国游历回来恨不得让天下人尽知的意味。进城的人养成一种墨守成规的习惯，买回五颜六色各种口味的水果糖，一路高调的与相遇的村人打招呼，一边分发一边寒暄，村人也回馈最为热切的问候。

那时的村人敦厚老实，安分守己的做着本分的事，没有过多的奢望和追求。所有的好日子都是靠自己一份汗水一份耕耘获得，所有的幸福也都寄托在自己强健有力的体魄和不辞辛劳的劳作上。或许这样的秉性是因为大家都敬畏上天给予的福报和惩戒，对有损别人的事绝对不会从事，哪怕为此能得到可观的收入，人们的心里都有一根不可逾越的底线。生而为人注重自己一生得到的评价和留给后辈的口碑。当然更重视去世时葬礼上前来悼念的人们发自内心的敬畏和评判。

记忆里参加过的葬礼都是很隆重的，除了本家的家族势力和逝者生前的为人处世会影响葬礼规模和规格，更多的原因在于那时人们的生活太过稀松平常，本该属于一家人的葬礼，自然成了整个寨子的葬礼。流传下来的习俗中有很多规矩和条款是针对寨子里各家各户的分工，几乎每个人都会根据年龄段分派到相应的事务，几天的时间所有人都放下自家的事，不管与逝者是否有间隙和瓜葛，都按照分工紧锣密鼓的做准备。葬礼那天，四面八方的客人和本村的族人将平时冷清诡异的火葬场围的水泄不通，人头攒动、摩肩擦踵，对于逝者家人而言的悲痛日却成了这个半山腰寂静小山村沸腾喧闹的日子。

最为深刻的一次葬礼是属于我姥姥的，那时自己也才十一二岁。在老家几天，家里无论白天夜晚总有忙忙碌碌进进出出的村里人，年轻人白天忙着进山砍柴，搭建葬礼那天尤为重要的灵台，晚上轮流守灵。年龄稍大些的就时不时到本家大敞的厅堂悼念和久坐，与来人回味逝者生前的故事和为人，更要参与一些年长者才能熟悉的规矩的重温和重要事项的定夺。年轻人懂得过往规矩的越来越少，这是剩下不多的老者们忧心忡忡的紧要事情，他们坐在这里就是一边念着往生经一边解答年轻人的疑问。

而这次我回来参加葬礼却是舅妈去世了。作为晚辈，我们都得赶回去参加葬礼。不仅是对逝者的尊重更是对生者的慰藉。

在老家又呆了几天，心里却很苦闷。于逝者有一份痛惜，更多的是因为几天来看见的许多情形，让我莫名的焦虑和担忧。曾经那个让我魂牵梦绕的故乡是那么的清新洁净恍若世外桃源，可现在的它显然被太多的世俗和现实沾染，虽然谈不上讨厌，却也没以前那么喜欢它了。

村子里和我一样大的人现在已然是寨子的中坚力量，承担起大小事务的重要角色。可出去闯荡了多年的村里人，身上再看不见过往的淳朴和实在，每个人都是那么的不可一世、目中无人，言谈举止中恨不得把自己抬得高高的，把别人踩的矮矮的。更可悲的是，我发现以人品作为标准进行评判的村民随着社会的进步，已经与时俱进的转变了观念，在金钱至上的当今，大山深处远离浮华的人们随着外出务工，沾染上了贪得无厌的油腻习气，很多人更是将财富作为自己的荣耀，心甘情愿的接受大家的膜拜，同时更加不择手段进行财富积累。这样的人回到老家被众星捧月般的簇拥着，高高在上的享受心理的慰藉和优越。而那些不顺利的人自然成了最不济的存在，村子虽小却也是一个小小的社会，在新一轮社会重组中，这些在别人眼里很不成功的人自然低人一等，受到众人奚落和挖苦也在所难免。于是就发生了一些令人不解令大家尴尬的现象，如果有钱有势的人家办红白喜事，村里人无论身在何处都会想方设法赶回来参加，卖命的出力。而由于种种原因贫困交加的人家，遇到这样的大事，几乎少有人来，葬礼也办的悲悲切切、凄凄惨惨，缺乏人手实在办的大费周折。

显然这样的状况是违背了祖辈留下的传统，毕竟死者为大，不管生前如何，同村的人就应该得到同等的重视。村里年逾古稀的老人们对此无法坐视不管，于是定下不容置疑的规矩：只要村里有人去世，其他村民无论身在何处，每户人家必须有人赶回老家参加葬礼，否则将受到严厉的惩罚，不允许有任何借口推辞。这样的村规或许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也不失为一个公平的万全之策。

之后的葬礼人又多了，以此类推，人们就将关系整个村寨的大事和红白喜事都用上这样的规则。愣是将村民关系到个人恩怨和情感交集的红白喜事和关系到整个村寨发展的要务与经济挂钩，用最简单最直接的办法，解决了情感上和道义上无法决断的事情。

因为舅妈卧病多年，舅舅一边陪她治病一边赚钱养家，老实巴交的舅舅学不会别人的伶牙俐齿更不忍心以次充好，他摆在喧闹的街道旁的摊位虽然物品丰富却少有人问津。时间一长，家里就因病致贫，成了村子里名副其实的贫困户。

舅妈的离去让舅舅一下憔悴了很多，虽然她的存在给了他很多经济压力，可她也是他无可厚非的精神支柱，两人风风雨雨走过几十年，那份情义已经不再是你侬我侬的爱情而是真真切切的情亲。为此，舅舅借了钱，想要好好的送她最后一程，想要竭尽全力的给她办一个体面的葬礼。

舅舅没有孩子，我们知道他的心思，也就尽力而为的达成他的愿望。购买的物品选用的东西，斟酌再三都是中等货色，这样的条件在村子里也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葬礼的前一天，一大早村里年轻人要进祖辈定下的一片林子砍火葬时必用的柴火，他们在路上吃的喝的都由本家准备。我们把买来的凉拌菜、卤肉装好，一件拉罐啤酒，烟是必须的，几包红塔山。

当一行人回来时却将我们精心准备的食物原封不动的带了回来，啤酒也是整件的根本没有开封。疑惑不解的我们不知道哪里怠慢了想要弥补，于是小心翼翼的打探。

原因却是，同去的年轻人都是见过世面的，走南闯北吃香的喝辣的没有什么是值得稀奇的，大家之所以没动这些东西，不是他们不饿，也不是他们不渴，只是他们情愿饿着渴着，也不愿使用本家准备的太过寒碜的东西，实在是太掉他们的价了。

“这也是卤菜？全是肥肉！”

“谁现在还喝这么底档的啤酒！”

“这么寒碜的烟也好意思拿出来！”

几包未开封的红塔山就这样被随意丢弃在深山中。这样的言行，除了鄙夷和不屑真就品不出任何的善意和体谅。既然这样，我们想要弥补也就无能为力了，毕竟在我看来，这些问题是存在于物质无法企及的地方的，是我们一时半会儿真就解决不了的。只是我心里却像被一层似有似无的薄雾遮住，珍藏多年的村民那一张张质朴憨厚的脸和知足常乐的情形也变得虚无缥缈起来。我竟感觉不到他们曾经是那么的单纯和可爱。我曾经非常喜欢他们洁净的没有一丝杂质的笑脸。

第二天的葬礼按程序进行，作为本家的亲戚在这个时候要向村里每家每户发放物品，这是葬礼的高潮也是体现家族实力的时候，人们常常在有条不紊的发放中评判东西的好坏物品规格的高低，当然也对本家品头论足。当我们手忙脚乱的输送物品时，一旁的几名妇人喋喋不休的撇着嘴嫌这嫌那。忙的满头大汗的我心里却冷飕飕的。这些都是我熟识的长辈，是与我祖父祖母同辈的老寿星们。小时候经常听祖父讲起曾经的不易，闹饥荒饿死人，战事连连缺衣少吃，经常讲着讲着饱经风霜的眼睛就噙满泪水。我想这些老人们也曾历经艰难吃过很多苦头的，可他们的记忆里显然将过去的艰苦岁月忘得一干二净。看着他们将发放的东西装进背篼慢悠悠的背回去，我看见他们待过的地方，地上散乱着许多无人问津的东西，有小孩子爱吃的果冻，有色彩斑斓的糖果，还剩很多的方便面、启封后没有喝完的瓶装啤酒……吸引来寨子里的牛、羊和无数的流浪狗穿行期间大快朵颐。

历史的推进和社会的发展，将镶嵌在大山褶皱中的村子也推着往前，曾经故步自封的村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看着村人的生活日新月异让我们这些漂泊在外的游子心里也满心喜悦。可我的心里莫名的有了一些担忧和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