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冯晓晖
审阅:张廷
主要资料来源:美国哈佛大学图书馆
全文分上中下三篇发布。
本篇资料:
背景介绍同前篇。《中国与中国人影像》(Illustrations of China and Its People),第三卷,纸质书籍,1874年出版于英国伦敦,作者约翰·汤姆逊。译文选自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中国与中国人影像》中文版。
《中国与中国人影像》中有6幅九江照片,被分成3个页面,4幅在一个页面里,其中第一幅已在上篇中做了介绍,本篇解读其余3张。
一、锯木工在工作
原文:
中国人锯木头的时候用来支撑木料的装置是一个十分简单又天才的发明。与他们发明的大多数器物一样,它能按照它最初被设计的目的有效地进行工作;但它的外观是如此的原始,让我们有理由设想假如我们两千年前就生活在这片土地上,我们会发现同样的一些人用同样的器具正在做着同样的事甚至连他们那从容不迫的表情都一模一样。
这是中国最令人震惊的种种特质中,总能让外国人持续不断地收获惊讶的一项;对那些习惯于西方的发展方式、积极探寻新鲜事物的外国人来说,这种惊讶都习以为常了。古时候的中国人里面一定有一些善于发明创造的天才人物,他们设计出这些简单的机械装置。每一个都在它自己的领域里各司其职、各尽所能,以至于后来的人都想不出有任何改进的必要。
这类事情中有一件罗斯金先生(John Ruskin,1819-1900,英国思想家、批评家,反对机器文明)可能会感兴趣。中国人至今仍对蒸汽机的引入很排斥,因为他们相信蒸汽机能做到的任何事都可以用他们古老的方法,通过成千上万灵巧的双手做到。
我知道这么一件事,一整个村子的缫丝工人威胁要罢工,就因为他们主要的雇主建议他们在古老的机器上加几个额外的线轴。我问这个老板,他是一个广州人,为什么不引进外国的缫丝机器。"唉,"他说,"我可受够了,我曾试着在老式的机器上做一点极其微小的改进,希望最终能将西洋机器引进来。但是我差一点就毁在这件事情上。"
英文版原文(部分)
我猜想,在这样一种环境下,发明的天分和进行改良的努力必定都被扼杀掉了。于是中国人在很早的时候将所有事情都进行到一个相对完美的状态之后,就停滞不前了,一代又一代的后人带着恭顺的孝心,心满意足地沿袭父辈的方式。也许他们能从他们那种简单的方式中找到更多的幸福,那或许是我们这些身处19世纪繁盛的文明世界中的芸芸众生难以体会的。
我们的锯木工和锯木场也都跟随着时代的脚步,锯条飞转,几秒钟之内就能将一棵美丽的大树锯倒。因此,现在我们使用的家具都是半机械化制造。这与中国仍普遍采用的方式是多么的不同!
图中,木匠正在他铺子前的空场上工作,他站在一棵粗略修整过的树上,树干和几根辅助的木杆搭成了一个三脚架。木料锯好之后由他自己逐件加工,制成桌子和椅子,只有在那些繁忙的大城市里,才会有细致的分工。他们的大锯有两个简单的把手,从锯条的两端穿过,用双手拉动。他们也采用横切法,下锯的方式与我们一样。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大小不同的锯,最小的只有钟表的发条那么大,用来雕琢木头上最精细的装饰。
解读:
九江人称锯大木者为“解(音:盖)匠”,原木和木架相支撑,被称为“木马”。
汤姆逊用了很长的篇幅描述了锯木工的工作并对其评价,翻译成中文竟有上千字。全文对技术描述并不多,这一画面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依然很常见,两个木工架好原木,用宽而长的大锯将原木切割成木板。编者小时候见到这种场景是总会痴痴地站在一旁看很久,对木工精巧的手艺感到由衷地惊叹,他们工具简单、实用,他们的动作稳定、准确,两人一言不发,却能默契地剖分出又长又薄的木板,仿佛比机器切割得更好。
汤姆逊提出了一个问题:为什么不用机器?这个问题本质就是:天才的中国人在很早就已经发明出精巧、实用的技术,但为什么拒绝接受新的技术与改良?
以19世纪末期来到中国的欧美人看来,这是不可思议的,经历过工业革命洗礼的他们,无法理解中国人的墨守成规,甚至冥顽不化。明明可以用新技术提高工作效率,降低人力成本,然而中国人却极力拒绝。
清末来到中国的西方人观察到的这种现象是不是事实?是的,这方面有无数例证。直到汤姆逊访问九江的一百年后,世界已经进入了以信息技术为代表的第三次工业革命,我们还在“拉大锯、扯大锯……”
为什么中国“发明的天分和进行改良的努力必定都被扼杀掉”?编者不愿在此展开讨论。汤姆逊的结论未必正确,但他提出的问题值得深入思索。
二、织带机
原文:
这台织带机基本上全是用竹子做的,所有的内部框架和支撑经纱的构件都是这种材料,用于穿引纬线的横向构件同样也由细小的竹枝制成。竹子也用来制作那些用脚操作的路板,跟风琴上的脚踏板一样。在操作这台小机器的时候,头、脚、手要协同工作,由此生产出最美丽的丝绸缎带,花样繁多,五颜六色。
这台织带机在结构上与那些更复杂的织机如出一车,中国人用它们织造出雍容华贵的锦缎——这种机器是如此完美,在一个技艺高超的工人手上,它能织出你想要的任何图案。
解读:
织带机就是以各种纱线为原料制成带状或管状织物的设备,产品包括绳子、缎带等。原文对此没有做更多描述,照片中的设备比较简陋,汤姆逊以此说明,即使用这么一台小机器,中国人仍然能生产出美轮美奂的织物。中国人的精巧雅致的一面,是让很多欧美人由衷赞叹的。
照片中的织工没有露出正脸,从服装鞋帽来看,这是位男子。
三、太平宫
原文:
图中的这处废墟是一个名叫太平宫的地方,距离九江十英里,位于城市背后的山野间。在城市与群山之间是一片肥沃的冲积平原,到处都是精耕细作的田地、兴盛的农庄,阡陌间点缀着一棵棵秀美的柳树。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被开垦出来种上了庄稼。
我来到这里的时候,幼嫩的秧苗刚刚从水田里冒出头,繁茂的豆田正在开花,山坡上的梯田里种着蔬菜,山顶上长满松树和灌木,这是冬天里的好燃料。
我在这里见到的大多数人都过得很安逸,其中一些人还穿得很好,所有的人都神采奕奕,脸上洋溢着富足安乐的神情。确实,江西的这个地方为我们呈现了一幅孩童时代故事书中描述的那种理想中的中国的景象:这里有苍翠的群山,花园一般的广袤田野,绿色的山丘上长着参天的古树,河渠纵横,小桥流水,垂柳轻拂……
照片上显示的这两座塔与我在中国其他地方见过的任何建筑都不一样。据说它们是一座寺院的遗迹,曾经是天朝帝国史以来最大的佛寺之一。从遗留下来的地基来看,这座寺一定占地很广。我在这里发现了很多有趣的雕花砖,它们被用在一个新建的小庙的后墙上,其中一两块砖很像一排西洋书籍整齐地摆放在书架上的样子。也许这里就是1590年左右利玛窦在江西传教的地方,据说这位著名的耶稣会士在这里的居民中享有很高的声望。
我还参观了著名哲人朱夫子(Chu-fu-tze)的墓,没有给我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不过圣人长眠的那座山拥有极好的视野,从那里可以眺望广阔的平原,还有星罗棋布的湖泊和泻湖。
解读:
本段是汤姆逊介绍九江的文字中,最浪漫的一节,在他的描述中,浔城郊区犹如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以此可见,汤姆逊以极大的善意来讲述中国和中国人的故事,这是他成功的本质因素。然而本段有一些错误,开埠才几年,外国人对租界以外的事物还不够了解,尤其是中国的传统文化。
图中已成废墟的太平宫,始建于唐开元年间,是一所著名的道观,被誉为“真神仙之窟宅”,“百代画圣”吴道子为之绘二十四真人图,挂在大殿之上。它并非汤姆逊所认为的“天朝帝国史以来最大的佛寺之一”,而是庐山历史上最著名,也是最大的道观。明清以后,太平宫渐衰,太平天国时期被毁。
长期从事田野调查的陈新代老师告诉我,太平宫旧址在105国道濂溪区蛇头岭往柴桑区下坡处,以前的“三碗饭饭庄”(今九江乐态庄园)分叉口处起,那儿现在还有太平村,遗留着少许没铭文的老砖头。昔日的太平宫,庄田多达一万亩,宾客三千人,很难说清楚它的规模。太平宫有一件璇玑玉衡部件遗留下来,这个360公斤的铁家伙如今放在庐山博物馆的院子中,但也有人认为这是件忽悠人的仿制品。
保存在庐山博物馆的太平宫璇玑玉衡 图源:搜狐网
汤姆逊认为,明代伟大的传教士利玛窦曾在此传教,更是想当然。利玛窦在江西传教时影响力不大,也只局限于南昌范围。据认为他访问过山南的白鹿洞,但没有证据表明他到过山北太平宫,更别说在这里享有声誉。这可是道观,怎么会接受外国人来传教?
最后关于朱夫子(Chu-fu-tze)墓,显然是翻译错误,汤姆逊也未必能搞清楚。朱夫子只可能是朱熹,但他的墓在福建省南平市。汤姆逊去了蛇头岭,因此他能够造访的只可能是附近的周敦颐墓。编者猜测,当年翻译告诉他是周夫子(Chou-fu-tze),以外国人的读音,和Chu和Chou没多大差别。
这张照片近年来被误读了。太平宫的这两座残塔,曾被俗称为“婆媳塔”,照片里有一老一少两个妇人站着前面,因此有人说汤姆逊是因为婆媳塔之名,找来了一对婆媳模样的女子做摆拍。书中并没有提到婆媳,画面加入人物的道理很简单:以人的身高比例来表现建筑的体量,并使画面具有活力,这是建筑摄影的基本技巧,搞过这行的人都懂。
很多人还不知道,汤姆逊拍摄火棉胶湿版底片和他亲手洗印的照片,部分至今仍存,虽有损毁,但影像质量远高于印刷品。翻看这些摄影原作就会发现,汤姆逊在同一地点拍摄了多张。比如太平宫双塔,还有另一构图,照片里只有那位拄着拐杖的老太太,没有那个所谓的媳妇。
约翰·汤姆逊的原始照片之一
“圣人长眠的那座山”当然是庐山。彼时庐山尚未开发,从汤姆逊的行踪来看,他登上的可能是如今天花井森林公园或莲花洞附近的山峰,在那里俯瞰了长江、城镇、平原和湖泊。当年从那儿看山下,很美,现在依然很美。
《故纸旧影话九江》系列采撷报刊书籍、档案文件、照片地图等,立足当代视角,通过解读原始史料,多维度地向读者展示九江近代的历史风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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