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

我蛮头疼的，不过是一些特别的事情，例如飞机在天上飞发出的嗡嗡声，沉闷的，渐渐远逝的声音，不过是丑陋矮小的麻雀偶尔突然发出的尖叫，不过是风忽然把刚刚洗好的晾晒在绳子上的床单吹到地上，地上有水坑，它就要蘸满泥水，它摊在院子里大声地向你咆哮，再一次的劳动——洗床单工作，疲惫的，枯燥的，和水作伴的，和冰冷作伴的，夏天还好些，那时候水很浅，河里的水很浅，都是花，两岸边开着的叫不出名字的艳丽的、没有香气的花，还有杨絮，一团团的，飘在水上，我们那时候在河边洗床单。妈妈叫我每个星期六带着衣服到那儿去，和邻居们的女孩子一块儿，鞋子上和头发上都缠着花瓣儿，青草和庄稼发出好闻的香味儿，把春天都熏醉了，熏醉了，我们也是，像是喝了很多酒一样，尽管父母从不叫女孩子们喝酒的，但我们仍旧像是喝醉了一样，慢腾腾地挪着脚步走到河边，到那儿去，有野鸭子被我们吓跑，河底的鱼都跑光了，水蓝得像天空，绿得像宝石，但有小虫子，有潮湿，鞋子都要被潮水浸湿，最后干脆把袜子脱掉，洗洗脚，晒晒太阳，水的温度更高的时候，干脆就在那儿洗澡，干脆就在那儿过一整天，在外面疯玩一整天，不叫妈妈、家务活儿、吃饭打搅你，有人总是带来一点儿果子，红色的浆果，白色的干面包，我们就随便吃一点儿，好像不吃东西也不饿，也许是由于太热了，没有胃口，我们就在那儿过上一整天，一直到星星上来很久以后，才端着洗好的衣服回家去。我们回去的时候都不说话，夜太安静了，只有蛐蛐在叫，星星一定是在很遥远的地方也在唱着歌，只不过我们没办法听到，那一定是华丽的、金色的交响乐，我们太累了，玩了一整天，太阳晒走了温度、热情、想要说话或是大笑的欲望，只是配合夜晚的演出，它太静谧了，我们都不想破坏它，用光亮或是声音。

 天气晴朗，苍蝇围着剩饭菜、垃圾桶飞来飞去，不知疲倦。妈妈在做饭，在洗衣服，在刷鞋子。她一会儿在厨房里，一会儿到河边去，她很忙，我很难找得到机会跟她谈谈学校里的事情，老师说，要收一点儿费用，以什么名头吧，我不知道，也不明白，连鹦鹉学舌般也叫不出那名字，反正记住了该问妈妈要多少钱。这是重要的，明天上课的时候，我得把这笔钱都交给老师，带着银色眼镜框架的老师，像是活在照片里的老师，固定的声音、衣服和动作，像是照片，最后留在记忆里的也是这样一张老照片，越来越模糊、被时间吃掉的照片。时间是个不停吞吐的怪物，吐出来的东西使我的身体变大，脑袋里装的东西更多，好的和不好的，不加筛选，一股脑儿吐给了我，吞下去的东西，我看不到，但我知道，它一定偷偷吞掉了一些对我来说重要的、不想失去的东西，像是和恶魔完成的一次又一次，永远没有终止的交易。妈妈得给我这笔钱，但她要么是在厨房里，要么是在河边，那儿围着她的有一群妇女，她们的脸都套上固定的微笑，嘲笑和幸灾乐祸，没有怜悯和温柔。我不愿靠近她们。

 但我等到了夜晚，直到我草草地吃了面包和牛奶当作晚饭，想要沉沉睡去，妈妈还没有回家。有时候，我但愿一个人住在这儿，那样我就可以选择，明天，后天，以后的所有日子是不是要去上学。我想睡懒觉，不想早起，背着书包，到学校去，那儿没有令我感到亲近的人，规矩太多，时间调得太准确，要跟他们，跟所有人——同学们和老师，小人和大人们保持一致，他们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保持一致，在画的圈子内活动，注意，千万不要试图越过圈子的线，那你将受到惩罚，很小的惩罚也是很大的，是会叫你记住的，在你刚刚踏入世界没多久就印象深刻的，直到死的一秒还会遗憾，要是我当时不那么做，是不是就能避免了呢？更何况我没有钱，钱都被妈妈和爸爸藏在哪儿了呢，我找不到，没有钱就不能去上学了，就像是，明天如果我没有带着那笔指定的钱到到教室，老师就会狠狠地瞪我一眼，带着成人式的、永远不会出错的批判，反驳的权利都没有，丧失了，弱小的孩子。

 到了很晚很晚，我听见街上报时的打钟人都走了两三遍，那些声音像是聊斋里预示今夜将有不幸出现的预兆，是该活在离我遥远、遥远的故事书里、电视剧里，远到无法触及的人的生活里，世界恍若被分成了一个又一个小方格，这个小方格里的人物、事件不会触摸到隔壁的门、世界、活生生的呼气、吸气，尽管是在同一片天空下，但我们也许根本喝着不一样的水吧。

 这时候妈妈才回来，我听见她的脚步响起在地板上的声音，哒哒哒，铜盆叮铃叮铃的声音，我知道她回来了。我很想醒来，必须得告诉她，老师明天要我们都交一笔钱，要是到了明天早上，妈妈睡得太沉，而且忽然被叫醒一定要发脾气，接着就是抱怨，抱怨我不听话，学习差，抱怨父亲成天工作却不赚钱，抱怨她成天干活儿到头来却一个囫囵觉都睡不了。直到她说累了，我上学肯定要迟到了，也还没有告诉她，学校要交钱。我害怕迟到，这是学校划定的规矩，人人都得遵守，胆敢破坏就得受罚。我不愿意第一节课就被罚站到走廊上，天很冷，我不想大清早就被关在教室外面，受到往来的老师和同学的嘲笑，他们的眼神，和妈妈的同伴们的眼神一样，幸灾乐祸的，叫我心里难受，叫我愧疚，叫我对学校害怕，对教室害怕，对这儿的气味儿害怕，太多人、书和粉笔末混合的气味儿，叫我头晕，沮丧，像是生了病，像是行人被一场雨浇倒发的烧。我必须从梦里醒来，趁妈妈还没有睡觉，告诉她，明天学校要让我们交一笔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