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初三复读开始，在那个秋天的下午离开家后，家乡变成为故乡了。复读的学校和家乡地理上的距离，其实只一山之隔，远的是心理的阻隔和精神的疏远。选择了复读，就意味着家里从此以后沉重的经济负担，意味着自己混日子读书的时光过去了，要奔着读高中考大学的目标努力。也是心灵感应的缘故，那会我无端想起了杨白劳除夕夜离开家的一声叹息。没有同伙伴朋友的告别礼，没有叔叔伯伯家的探望和不舍，就这样怅然若失又不自觉地和故乡拉开了距离。父亲驮着课桌和粮食，送我去学校报到，中途穿越叫淹王沟的村子。几位闲坐的老人说出了进京赶考之类的客气话，让我更有远离家乡的凄凉。
在复读期间，经常中午跑回家吃饭的，在村外田野的路上，不断发现萧瑟寒冬就要到来的迹象，尽管还不懂悲秋的况味，但那种失落和恐慌还是很明显。三伏天撒种的萝卜白菜苗从地里长出来了；秋收后被打成捆的玉米秸堆放在树林里，和地上的叶子一起慢慢干枯，充作农家烧火的柴火。一切变得荒凉无希望起来，播下的麦子就要进入漫长的冬蛰期。我突然想起了人活一世、草长一秋的古谚，就用麦子来安慰自己，等到麦子成长起来收割的时候，我也就毕业了，总不能比草木还要脆弱吧？
对大自然的触景生情不过是孤芳自怜，人事的炎凉更让人牵肠挂怀。叔伯邻里间的失和纠纷，亲戚宗族老人的故去，每每更令我感觉人事代谢、岁月无常。所有的不能面对和无法释怀最终都接受和释怀了，而当初的那份惆怅最终化作无奈和认可。故去的一切永无再现之日，而存在的一切也悄然变得生疏，外人和游子的身份在身上越发明显和深刻。
转眼二十年过去，当初的伙伴们都儿女成行，连子侄辈都要到当初我离家的年龄了。堂弟家的儿子挑衅的询问，为什么是他喊我大爷，不是我喊他大爷？邻居家那个因为挨饿而日夜啼哭的孩子，如今长得人高马大，精通起攀墙入室盗窃的行当来，成为扰动四邻不安的公害。孩子的祖母，早在二十年前就被我们担忧死去，增加我们晚自习放学路上恐惧的老太太，奇迹般地活到了现在，九十高龄仍然正常行走劳作。还记得每月农历初七到十五的皎洁月光，照亮夜晚放学路上；更难忘月黑风高的寒夜，让我在战栗和恐慌中跑回家。现今的放学路上，装上了路灯和监控，周边住起了人家，孩子们也选择了住校，鬼魅早已没了踪影，孩子们看起了恐怖片，主动体验那种恐怖的感觉。逢年回家，和幼时的同学说起往事，早早辍学的他早已忘却或者不以为意，更愿意谈他在烟台轴承厂打工的收入和工种。二十年后的我们再端坐在一起，以从小的兄弟身份碰杯喝酒，却将照亮我们的明月彻底丢在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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