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冬小庸
恒风步行街是华阳最大的休闲娱乐场所。周末来这里的人尤其多。
蓝星和张越夫妇俩趁着周末,两人特意来步行街三楼儿童服装用品区给未出世的宝宝选新生儿衣物。不知不觉逛了一整个下午,两人却全无倦意,仍兴致勃勃。
蓝星和张越同岁,今年都已34岁。但始终没有孩子,两人工作都在上升期也就一直没有在意。两年前两人才决定去医院。做了多项检查后,医生确诊两人都有身体问题。蓝星宫寒,宫内环境不能让卵子顺利着床,张越工作原因经常久坐,导致精子质量及存活率非常低。
痛定思痛,两人花了近两年的时间调整身体。终于在两个月前,蓝星怀上了。
两人对千辛万苦得来的孩子无比珍惜。蓝星孕期反应特别大,吃什么吐什么,张越变着花样给蓝星做吃的。终于熬到现在,快三个月了反应才渐渐消失。
此刻蓝星和张越正并排站在扶梯上下楼。张越手里提了很多东西,婴儿装,奶瓶,小被子,毯子,温奶器等等,把身边朋友提供的怀孕清单里的东西能买到的都买了。
蓝星揽着张越,两人说着话。
“还有什么没买啊?”
“都买的差不多了。小欣说丽星百货旁边有个瑜伽班,不知道关门没,我们去看看吧,”
“丽星百货那边?你还走的动啊?”
“没事,哪有那么娇气,这才几个月?”
“行吧。”
眼看还有几阶电梯就要到二楼了,身后扶梯突然有人尖叫。蓝星和张越被很大力的撞开了拷在一起的手,一个趔趄,蓝星摔了下去。
蓝星摔下去的瞬间下意识护着肚子,感觉到张越拉了自己的衣服但是没拉住。蓝星听见慌乱的脚步声和嘈杂的四周混在一起,小腹一阵剧痛,整个人渐渐失去了知觉。
妇产科手术室外,张越和一个清瘦的女孩儿此刻正站在门口和主刀医生谈话。
“医生,就没有别的办法吗?孩子没了她都接受不了,子宫不能没了。”
“这么说吧,没了子宫她还能活下来,大出血是会出人命的。想清楚就赶快签字。”
张越知道医生说的,可是他拿着笔的手怎么都落不下去。
“叔叔,你签吧,阿姨要活着呀,不然,不然我……”
站在一旁女孩,两行泪痕挂在脸上,睫毛因为眼泪一簇一簇粘在一起。此刻嘴唇发白,双手扣在一起,因为太用力而骨节分明。
“你闭嘴!就是因为你,你知不知道你都做了什么!!!”
张越咬着牙,狠狠的看着女孩。艰难的提笔写下自己的名字。
女孩低着头,仍旧说着对不起,眼泪不停的往下掉也不擦。
“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有什么用?!!你能偿命吗?滚!我不想和你说话,叫你爸妈来。”
“我……我没有爸妈。”
张越愣了下神。
“那你总有监护人吧,把你监护人找来。”
“我奶奶刚去世没多久,我没有监护人。”
女孩始终低着头,好像想要缩起来。张越看着眼前这个小姑娘,心里又恨又悲。
“看来你奶奶把你教的不错,起码你没跑。”
“叔叔,我知道没有子宫是怎么一回事。我奶奶教过我,做错就要承担。我的子宫可以给阿姨的。”
张越看着这个口出狂言的孩子,她怎么会懂得女人的子宫有多重要。可能这就是她和蓝星的命,注定是没有孩子的。张越不想和她多废话。
“你多大?”
“17。”好像是知道张越的意思,女孩赶紧又补了一句。
“但是我可以为自己做的事负责。”
张越有些想笑。
“负责?拿什么负责?你真的以为子宫可以赔给别人?你知道吗?你承担不起的。”
“可是,我想做点什么。只是我什么都没有。”
张越不想说话,更不想和这个罪魁祸首说话。他不敢想蓝星知道这件事之后的反应,不敢想她会做出什么事来。坐在走廊椅子上,张越始终不停的抖着脚。
女孩也不再说话,也不哭了,只是仍旧两只手死死扣在一起。
时间过去很久,手术室的灯终于灭了。
张越起身看到从手术室推出来的蓝星,抿着嘴和护士一起把病床推向了病房。女孩也跟在病床后面。
蓝星醒来的时候,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雨。看着张越拉着她的手,趴在床边,她知道他一定是寸步不离陪着自己。
蓝星想知道孩子的状况,也希望张越能好好睡。动了动手故意把张越惊醒。
“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孩子呢?”
张越不知道怎么告诉她,他想了很多种方法希望能在她醒来的时候把她糊弄过去,可是当他看到蓝星醒了,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是不是没了?”
蓝星摸着肚子,像是问自己又是在问张越。张越紧张的握着蓝星的手,仍旧说不出话,眼睛却有些湿润。
“老公,我做了个梦,梦见我掉了一颗牙。我妈说过,这种梦不好,预示着骨肉分离,我外婆过世那天,我妈就做了这样的梦。你告诉我吧,我能扛得住。”
张越看着蓝星,眼泪忽然就控制不住了。拉起蓝星的手,亲吻着她的手背。
蓝星知道的。看到张越沉默她就知道了。难道这就是命吗?注定我们这么相爱却没有孩子?好像想到什么,蓝星摸着张越的头,很慢很慢的来回摸着。
“没事,我们再要一个就好了。”
张越把脸埋在蓝星手心,再也控制不住大哭了起来。使劲摇着头。
“不会有了……”
“什么不会再有了?”
蓝星害怕的声音有些颤抖。
“什么不会再有了?什么意思?张越!”
“你抬起头看着我!!”
蓝星坐起来把张越的脸扳向自己。
“什么意思?”蓝星问的有些心虚害怕。
“你大出血,医生只有切除子宫才能保住你。对不起老婆,我怎么就没有拉住你。对不起……”
张越痛苦的拍着自己的脸,整个人一下子像老了几岁。蓝星看着眼前的男人,胸口像被人狠锤了一下,说不出任何话来。
她想过最坏的,却不知道结果是这样。看着眼前自责的男人,蓝星心里酸楚难言。
而这间屋子里刚刚发生的一切,正好被站在门外拿着一份契约犹豫着的女孩全部看见。
站在病房外的女孩叫詹心爱,她从没想过自己的一次冒失行为会给别人带来这样的痛苦。
从小没有爸爸,妈妈生病过世的时候,自己就在床边,看着妈妈死去却无能为力。奶奶生病时就算寸步不离,奶奶还是走了。
詹心爱不要这样的悲伤的事是因为自己造成的。捏紧了手里的纸,詹心爱敲响了病房的门走了进去。
蓝星和张越听到敲门声,都刻意克制着自己。张越看见来的人是肇事的女孩,气不打一处来,厉声吼道。
“你来干什么?我说的不够清楚吗?滚出去,我们不想看到你。”
“叔叔,阿姨,对不起。我只是想要对这件事负责。我”
“是你推的我?你要负责?怎么负?”
蓝星已经没有别的想法,心里有千万种想要报复的心思,但还是按耐了下来,冷冰冰的看着来人。
“阿姨”
“别叫我阿姨。我不认识你。如果你是来求原谅的,那不可能。你一个小孩,我也不能把你怎么样,请你在我眼前消失,立刻!马上!”
蓝星越来越激动,就要下床。张越看情况不妙,横着脸对詹心爱大声驱逐。
“你走!听见没。我们不想看到你,不管你有什么想法,我们都不稀罕,出去!”
詹心爱还想说什么。终究没有说出口,静悄悄的走向门口,眼泪不停的往下掉,轻轻的关上了房门。
蓝星气的发抖,肇事的人居然敢来。张越努力的安抚,也简简单单说了女孩的情况。
两人本都善良,对于这个孩子除了对她的莽撞难以原谅,其他的并没有要求什么。唯独对女孩说“还子宫”这话,蓝星却上了心。
就这么住了两星期医院之后,因为蓝星恢复得不是很好,仍旧需要住院观察。住院的时间里,每天总有护士代那个女孩送来煲好的汤。夫妇俩决定把女孩叫来好好谈一次。
病房里静悄悄,三人的呼吸声都可以清晰的听到。
詹心爱手里捧着不锈钢保温盅,僵直的站在病床旁边。
送汤的事已经让蓝星夫妇对这个孩子有了一些改观。只是仍存在怨恨。
詹心爱手指抠着瓶盅,按耐不住开了口。
“叔叔阿姨,对不起。那天是我太莽撞,害得你们没有了宝宝,阿姨还……我,我早就想好了,我要还你们一个宝宝。”
两人相视一眼,也不接话。
“我在网上查过了,器官是可以移植的,我从小父母死的早,奶奶前段时间也过世了。我一个人了无牵挂的,以后也不打算结婚的。有没有子宫都没有关系。”
说到这里詹心爱顿了顿,眼神里落进很深的悲伤。
“所以,我想好了,我让阿姨没了子宫,那就让我赔给阿姨好了。那样阿姨就能再生宝宝了。”
“好了,别说了。”
蓝星其实在知道这个孩子有这样的打算之后就偷偷问过医生,也查过资料。器官移植是可以,但不是所有的器官都可以。子宫移植手术是不可能的。也就是说,这辈子她都不可能有自己的孩子了。而这件事,张越也私底下查过了。
“阿姨,你别生气,我是认真的。我契约都写好了。”
说着詹心爱放下手里的汤,递出已经被自己放在包里压出很深折痕的纸。
蓝星和张越都没有接。
“你叫什么名字?”
“阿姨,我叫詹心爱。”
“好了,以后别说赔子宫的事了。子宫是赔不了的。你出去吧。”
“可是……”
詹心爱看着眼前的两个人,收回递出去的手,顺从的出去了。
屋子里只有蓝星和张越了,两人都默契的沉默着。
“蓝星,我查过了,子宫其实不能移植。不管这孩子愿不愿意,如果可以移植,你会考虑吗?”
“不。其实我也查过了。我很想要属于我们的孩子。可是,我认真想过了,我做不到要她做出那么大的代价,她那么小,根本不知道自己将来会面临什么。既然已成事实,我想也许就是命中注定的吧。”
张越搂着蓝星,亲吻了一下她的额头,正是这样的蓝星让他深爱。
蓝星也抱着张越,表情有些严肃。
“老公,我想好了,孩子的事顺其自然吧。不行以后我们领养一个。你说好吗?”
张越低头看着怀里的妻子,这个抗压抗打击能力超强的女人,有时候真希望她不要这个坚强。住院的每一个夜晚,他都能看到她脸上的泪痕。她不过是不想大家都活的太过压抑。
“好,你说什么都好。”
“这个孩子太固执了,她如果还来,给她好好说说,孤苦伶仃的,其实也可怜。”
“好。你要吃水果吗?我给你弄点儿。”
“好。”
之后的每一天,詹心爱依然会送汤来。之前张越收到护士拿来的汤,都是不管不顾的直接倒了。浪费吗?不,对于他来说,这些都是徒劳,他之前并不想原谅詹心爱。
“张越先生!”
张越在走廊被一个护士叫住。
“你好,有什么事吗?”
“那个每天给你的家属送汤的小姑娘,也是你的家属吗?”
“不是。”
张越回答完要走。
“这样啊,她今天来医院晕倒了,我还想着你是她的家人的话应该可以帮她补交一下费用。”
“晕倒了?她有什么病吗?”
“那倒没有,只是营养不良,饿晕的。”
张越忽然觉得有些心疼。决定去看看。
“你带我去缴费吧。我去看看她。”
“你不是说你不是他家属吗?那……”
“确实不是。你带我去吧。”
“好。”
张越交完费去看了詹心爱。小姑娘正在靠着椅子输液。看到张越来了,有些局促的把背贴紧了椅子。
“你怎么会饿晕?你每天送来的汤你为什么不喝?”
詹心爱没开口,她不好意思说那些鸡骨蔬菜汤,都是她在菜市场守着别人剃剩死皮赖脸要来的,那些鱼都是死了后鱼贩没卖完,低价处理给她的。蔬菜也是前一天低价买别人快卖完的拿回家放进冰箱的。虽然这样,但是都还是挺新鲜的食材,只是詹心爱知道,这其实并不体面,甚至有些丢人。
看这孩子不说话,张越转移了话题。
“你没有家人,那你读书读到几岁?现在靠什么生活?”
詹心爱稍微坐正了些,不敢看张越,低着头看着输液管。
“我高中只读到高二,反正没钱上大学我就辍学了。”
“嗯,那你不读书了怎么生活?”
“之前奶奶还在的话,奶奶会捡些废品去买。我在我姑姑家超市帮忙,她们也会给我一些。奶奶没了之后,我就没在姑姑家帮忙了。现在在一个手工加工坊加工一些小东西。”
“一天能挣多少钱?”
说到挣钱,詹心爱很满意自己能养活自己。眼睛晶晶亮亮的看着张越。
“做的多的时候,比如做到一百个就有50块钱。但是我一般能做六七十个。不过我已经是很快做的比较多的了。之前撞到阿姨其实是因为小组长说要加班,只有七百个可以做,谁去的早拿到材料就算谁的。所以我就着急了……”
发现自己好像有些激动,詹心爱又低下头。
“你吃午饭了吗?”
张越看着眼前这个努力生活的孩子,忽然有些不忍。对于没出世的孩子的遗憾,渐渐没那么耿耿于怀。
“没有时间吃,做手工很花时间,我又想把汤送给阿姨。那个汤……阿姨喜欢吗?”
“嗯,挺不错。”
张越不假思索的回答。
“真的?”
看着这个小姑娘发着光的眼睛,张越竟有些内疚。
“你好好输液,我去看看你阿姨。”
“嗯。”
张越有一个很大胆的想法想马上告诉蓝星。三步并作两步来到蓝星床边。蓝星看着张越急匆匆的样子,疑惑的看着他。张越把刚刚见了詹心爱的事全部说给了蓝星听。看蓝星有些幌神,张越还是决定把心里的想法告诉蓝星。
“老婆,我觉得心爱这孩子挺好的,既然我们没有办法拥有自己的孩子,能不能考虑把她收养了?”
“你真这么想?可是没有她我们也能有自己的孩子呀!”
“老婆,现实是我们不能再有孩子了。我知道这样很难,可是,这段时间这个孩子的品行我们也都看到了,懂事执着上进坚强,这不就是我们希望孩子成长成的样子吗?”
“我有些累了,想睡会儿。”
张越有些懊恼自己的行为,由着蓝星,帮她躺下。
蓝星是需要好好去想想,这个造成她失去孩子和生育能力的孩子,自己是不是能真心的接受,接受了是不是能待她如亲生,如果不能,为什么要收养?
想着想着,蓝星迷迷糊糊睡着了。
三天之后,蓝星和张越找来了詹心爱。
“心爱,你姓哪个zang?”
“詹天佑的詹。”
“嗯。今天阿姨和叔叔有一件事想问问你的意见。你阿姨住院的这段时间,虽然你又主要责任,但是也让我们看到你是个很好的孩子。”
张越说到这里和蓝星对视了一眼。
“我和你阿姨今后都不会有自己的小孩,你知道原因。你说你想赔我孩子,是真心的吗?让你换子宫也可以?”
“嗯嗯,我是真心的。如果阿姨要,我一定给。”
“我不要你的子宫。而且就算我要现在的医学也做不到移植子宫的。你是一个好孩子,今天找你来是问问你,愿不愿意做我们的干女儿陪伴着我们?”
“干女儿?可是我……你们原谅我 了?”
“原谅了。你也不是有意的。你愿意吗?”
“我,我从小没有爸爸,妈妈和奶奶也没有了。我最想要的就是家人。可是,可是……”
詹心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这段日子里对蓝星夫妇的愧疚,一个人撑着过活的压力,在这样两个说“原谅”她的人面前,她彻底崩溃了。
蓝星和张越看着一个虽然17岁却明显比同龄人瘦弱的孩子,听着她的哭声,心里很不好受。蓝星下床把詹心爱揽在怀里,眼泪也止不住的掉。
“好了孩子,我知道你要承担你想承担但又没有能力承担的后果,有多无助多有害怕。别担心,阿姨和叔叔不怪你了。如果你愿意,我们就是你以后的亲人。”
詹心爱哭得更加厉害,嘴里不停回答着,“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
“那不哭了,我站得有些累了。”
蓝星拍拍詹心爱的背。把手伸向身边的张越。
詹心爱赶紧擦了把眼泪,和张越一起扶着蓝星回床上。
“阿姨,你什么时候才能出院啊?都怪我,不然你也不会住院了。”
詹心爱眼含泪珠的看着蓝星,脸蛋因为哭久了红扑扑的。蓝星看着詹心爱,忽然觉得这真的是缘分。
“还有几天,你阿姨本来身体就不好。在养几天才能回去。你别自责了,你的汤帮了阿姨很多的。”
“真的?我奶奶说过,汤最养人了,以后我还天天给阿姨煲。”
詹心爱有些雀跃,心里梗着的石头总算落下了。能得到两人的原谅已经是谢天谢地。
“嗯,多亏你的汤。心爱,我们以后就叫你心爱好吗?”
“好。只要叔叔阿姨高兴,叫什么都行。”
詹心爱难得露出笑来,乖巧的站着。看着小丫头可爱的样子,蓝星越发喜欢这孩子。微笑的看着詹心爱。
“傻孩子。以后不要叫阿姨叔叔了呀。”
“嗯嗯,干爸!干妈!”
“诶!”
“诶!”
病房里终于一改往日的沉郁,洁白温热的阳光也从窗户透了进来,照在三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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