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呢?
窗口透进清晨寡淡的微光,小亦翻了个身,手指头刮到了床阑干,眼皮慢腾腾蠕动了一阵,睁开,眼角还黏着,醒来。她发现自己睡到了床外侧,原本奶奶躺的那边。
她揉揉眼睛翻个身,胳膊撑起来,抬头看看周围。
这个房间小亦很熟悉,是奶奶的房间。她每到夏天都会来村里住,跟奶奶一块儿睡。
清晨欲亮未亮的天光,筛过窗前的竹叶,给房间抹上厚重的昏暗。原本熟悉的房间总是开着暖橙色的吊灯,此时却透出一层冷淡的清黑,像是炭火炉子里烧透了的枯枝,能抖下一层灼人的灰。
楼下佛经的乐声传来,在房间里一圈圈绕啊绕。
“奶奶!”小亦大喊。
“诶,囡囡呗,醒来啦?”奶奶会这么说,然后踩着她拇外翻又皲裂的赤足迈上木梯,上楼来哄她继续睡。
小亦要是坚持早起,奶奶就一边叨叨着“囡囡起这么早干啥呀?嗯?”一边给她穿衣服,外面多披一件——农村的清晨总是更冷些。
或者奶奶正在灶台前挥着锅铲炒菜,她会说,“诶,奶奶在楼下,炒菜给囡囡吃,囡囡再睡会儿。”
但是今天,没有。
小亦等了一会儿,又叫了一声。像清晨啾啾的雀鸟,落了单,脆薄的叫声格外圆锐,划开空气,又慢慢消散在角落的阴影。
没有回应,奶奶没听见。
“爷爷没了。”妈妈是这么说的,“后天上山。”
没了,就像蛋糕吃完了。就像动画片放到最后一集了。就像抓出来的金鱼掉进洗碗池的漏孔里。就是死了。
小亦知道什么是死。小亦也知道大人不让说死。每当其他的表哥表姐说起死,大人就会说,好了安静点。
他们在害怕么?怕爷爷的鬼回家来?小亦已经想不起爷爷长什么样了,她抬头看看桌上摆着的遗像,又想起了。爷爷鬼要是回来,她能认出他。
她们在聊天。围坐在大圆桌前一边折冥纸元宝,一边说话,说一整个早上;吃了午饭,坐下来继续折,继续说。说话的声音和着念经的声音。念经的歌声从一个小小的收录机里大声唱出来,每句都一样,每句似乎又不一样,绕着圈圈一直唱一直唱,不知道哪是开头,哪是结尾。
奶奶笑着,陪着姑姑、阿姨、阿太们聊天,聊晚饭,聊表哥的工资,聊堂姐的订婚……
小亦坐在桌子底下的小椅子上,一勺一勺吃着黄橙橙的蛋羹。奶奶给蛋羹点了酱油,特别甜。
奶奶下桌去拿茶水壶,小亦抬头,奶奶嘴角上笑着,声音里笑着,眼角垂着。
出殡的早上,小亦跟老阿太坐在三轮车上。她靠在座位上,听鞭炮噼噼啪啪远远响着,一阵又一阵。惊飞了旁边水田里的鹭鸶。奶奶说过,那叫鹭鸶。
大家有的拿着花篮,有的打着伞,在前面慢腾腾走路。奶奶没有打伞,阳光晒在她弓起的肩背上、稀疏的头发上,蓬蓬的,头发上别了一朵小白花,在风里微颤。
骨灰的坛子放进墓穴里,老阿太说要跪在墓的右边,爸爸伯伯大姑小姑跪好后,大姑捂着眼睛大哭,小姑低着头大哭,奶奶也垂着眼大哭。
小亦在外围,由表姐牵着,睁大了眼睛看着。
老阿太又说了句什么,小亦没听清。大家都没听清,哭声停了。
“路上撑着骨灰的黑伞要烧掉。”老阿太又说了一遍。
大姑把黑伞扔进火堆里,大家又大声哭起来。
吉时到,泥水师傅将调好的水泥抹在砖头上,一块一块将墓穴封住。
爷爷没了。因为生病。
奶奶每天早上把爷爷的药泡进水里,煮完了伯伯家的饭,回来煮自己家的饭,煮好饭,就是生炉子,煎药,洗衣服,把药汤倒出来叫爷爷喝。
爷爷什么时候生病的?不知道。爷爷一直在生病。一直在跟伯伯家吵架。吵完了喝药,跟吃饭一样按时。
药渣子倒在门后的竹丛边,倒不干净用手拨一拨。一堆又一堆,填满了竹下干枯的小池塘。奶奶不准小亦扒药渣玩,说会生病,要打针。
爷爷下葬之后,花圈、道场全都撤了,亲戚也都走了,原本逼仄的屋里一下子空了许多。
第二天伯伯家人都出去了,小亦在后院竹林旁的火炉子前蹲着,扇风、看什么时候水会把壶盖子顶开。
奶奶起身回到伯伯家屋里,又回到自己屋里,又搬了两张小椅子,回到炉子前,给小亦坐,自己坐在旁边,跟小亦一起看着水壶。
小亦卖力地扇着风,她在水壶和炉子间的缝隙里看见,在有风的时候火苗会变大。
奶奶伸手摸了摸小亦的头发,又起身到屋里。
奶奶将镰刀绑在杆子上,到后院勾下了一把棕榈树的叶子,拿剪刀修了修,撕成一条条,回到炉子前坐下。
小亦看着奶奶枯黄的手指在墨绿的叶间穿梭,忘了给炉子扇风。
“奶奶你在干什么?”
“编小篮子。”
“小篮子?”
十多分钟后,小亦的手中多了一个墨绿色拳头大的小篮子。她丢下蒲扇,跑到前门的菜园子里摘鲜黄的酢酱草,一朵一朵放进篮子里。
奶奶坐在炉子前,看着那条缝里,火苗慢慢跃动着。
伯伯家的开水壶都灌满了,炉火渐渐熄了。小亦摘了满满一篮子的花草回来。伯母抱着弟弟也回来了,把他尿脏的小裤子给了奶奶。奶奶打了水,坐在屋前的台阶上,洗小裤子、围兜。
奶奶叫小亦去跟弟弟玩,小亦不想去,就坐在奶奶旁边看她洗。
不能用板刷,两只手就这么搓搓搓,停一下,沾了肥皂水,又搓搓搓。
洗完了衣服,要煮晚饭了。小亦跟着奶奶后面进伯伯家,看着量米杯里倒出蹦跳的米粒,落进水瓢,水瓢里盛上水。
“给我洗!”小亦大叫。
奶奶笑了:“好,”一开口,竟只有气音,她清了清嗓子,“好,你洗。”
小亦换水的时候,把米都倒了一小半出去。
奶奶笑着接过水瓢,给小亦擦了手,将饭煮上。
傍晚,晒了一整天的太阳落下去了,小亦在前院铺着的席子上打滚。奶奶点了一圈蚊香放在席子旁边,听到伯母叫她,放下蒲扇就进屋去了。
小亦拿过蒲扇,在自己身上拍拍。席子底下的水泥地面还冒着热气,有暖烘烘的味道,要是能留到冬天多好。
有蚊子咬,小亦去前面的菜园子里摘了苦瓜叶子,揉碎了往腿上抹。
明天就要回家了。要去上学了。小亦看着天空一抹一抹黑下去,星星一颗一颗亮起。
小亦快睡着的时候,奶奶回来了。
奶奶,我放假了再来。小亦说。
等你长大了,你就不会想来村里了。
不会的。小亦说。
奶奶笑笑,没说话。
小亦也没再说话。
但小亦知道奶奶总是对的。奶奶能叫出所有花和草药的名字。奶奶会捉萤火虫和蝈蝈。奶奶会编小篮子。
梦里,小亦回到前年的夏天。那时还没有小弟弟,小亦跟村口的胖胖玩,胳膊拽脱臼了。好痛,一直哭。
奶奶将伯伯家的饭煮上,然后背着小亦走路回小亦家。
天是荫凉荫凉的,小亦在奶奶背上趴了一会儿就不要背了,下来,一只手垂着,一只手牵着奶奶。
稻田青青。微风拂拂。白色的鹭鸟漫漫飞向远远的天边。
再也没有这么凉爽的夏天了。小亦也不会再将胳膊玩脱臼了。奶奶也不用再背她走那么远的路回家。
第二天下午爸爸来接小亦。小亦手里捏着叶条干枯的小篮子,坐在爸爸的摩托车上,向奶奶挥挥手。
奶奶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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