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刚搬进来这个小区没几天,我就听说这里住着一位精神病人。
精神病人在各种生物学、心理学以及社会环境因素影响下,大脑功能失调,导致认识、情感、意志和行为等精神活动出现不同程度障碍。
有人说:精神病杀人不犯法。我听了自然有些惶惶。
我很好奇怎么不把这位病人送进医院治疗,留在这里也是个“危险分子”。
“谁送?”
“自然是他家人啊!”
“他家没人啦!疯子爸走的早,年轻时跳楼了。他妈得了绝症,没钱看病拖了几年也死了。老婆带着孩子去了东南亚,只留下这一套房子。或许就这样疯的吧。谁知道呢。”
“单位也不管管?”
“管,每个月初打发人送点钱过来,该缴的费帮他缴。”
“什么费?”
“水电啦,物业管理啦,这费那费啦…楼下的餐厅,每天给他做吃的。老板是荷兰人,一般都是果酱面包和鲜牛奶,有时放一盘切好的水果或者一些剩的高级牛肉。”
“他还知道按时吃饭?”
“他哪知道呀!饿了自然就走出来,跌跌撞撞的,反正总能找得到。有时候半夜出来,饿的眼睛冒光,餐厅都关门了,老板就在门外的地毯上,准备好食物,旁边点一盏灯。”
“他准能找到?”
“找都能找到,就是有时吃不到。有的小孩子会先一步将他的食物偷吃掉。他也不做声响。后来老板知道了,就给食物和灯挂在门边的窗户上。”
“社区总要管管嘛…”
“社区?你说管委会吗?哈哈,只要你按时缴费,他们管你是不是精神病?要是真把疯子送走了,他们还没钱赚了哩!”
我笑了笑,听邻居这么说,我倒觉得疯子的可怜。然而心里还是有些顾忌,毕竟我们都是正常人,都是文明人,一个行为随时失控的病人生活在我们之中,就像一颗定时炸弹,随时随地都会爆发。我一贯如此,防范心理很重,总先想到最坏的打算。
(二)
下午翻译完达迪尔(印尼诗人)的诗稿,便想出门拜访一下小区的管委会,向他们了解更多疯子的情况并请诉一下我的担忧。
但管委会的办公室像在故意躲我一样难找,费了几番周折,还是没寻见,索性作罢,大抵是因为还没到收物管费的日子,没到他们登场的时候罢。真是冬天的蒲扇,夏天的棉袄。
我放缓脚步,欣赏着周遭的环境,就像在欣赏自己的战利品。我从09年毕业至今也近十年了,为了付这套住房的首付也花光了我所有的积蓄,还借了一大笔钱。我的父母是农村人,没有什么文化,供我上学也花光了他们所有的积蓄。
交房那天我把他们接进城里小住了几天,我爸把手背在后面,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不停地点头。有一次我早早回来看到母亲躲在房间里抹眼泪,我爸就直笑,“娃都这么有出息了,还哭啥!唉,你瞅瞅嘛,还是城里好哇!”
的确,农村人在城市里住着,是件了不起的事。只是他们不知道,我还有三十年的房贷。每月要还的数目,正好等于我的工资减去日常的开销。
住房公积金每月倒是有一千多,这钱是万不可动的。我想以后有了孩子,不想他似我这般辛苦。
另外,我还希望周而复始更加拼命地工作,好从牙缝里多余些钱,以备不时之需。
于此之前我只能祈愿我的家人一直身体健康。至于那迷人的西伯利亚的山脉和加利福尼亚的海滩,便是今生想也不敢想的奢望。
小区的绿化做得挺好,给我的印象本不错,如果不是人太多的话。爷爷奶奶们带着自己的孙子在小区里散步,年纪更大一点的孩子们,成群结队地在中心广场上疯跑,他们穿着统一的校服,是附近私立学校的学生。
中心广场算是这片水泥森林里为数不多的“大片”空地。此时天空的黑色逐渐浓郁,广场上变得越来越拥挤。
广场的侧边有一面长长的文化墙,一个白人画匠正坐在梯子上给墙上的壁画收尾。
我仔细端详着这幅巨大的壁画,画得是一艘自西向东行驶的船(船舷上刻着“Democracy”和“Science”)。风和日丽的甲板上,坐着一群人,他们的衣饰特点很鲜明,日本浪人,中国的侠客,埃及法老,欧洲骑士,美国的农民…
他们的姿势极尽的慵懒,像在一起坐着听印尼的民谣,比如《Bengawan Solo》。
他们的眼睛都在看着东方,我猜想,因为顺着那个方向,可以看到海面初生的太阳。
我指着壁画问那老外:“Where are they?”
他头也没抬,笑着说:“就在这里!”
我很讶异他的中文竟然如此流利。
“他们这是去哪?”我心中已有所想,却仍明知故问。
“去未知的世界。”他说。
(三)
广场的中心即是疯子常去的那家餐厅,Central Park,Logal用的是棕褐、墨绿和亚麻三色组合。
餐厅的门跟我们家里的门差不多,把手上挂着“正在营业”的牌子。
我注意到旁边的橱窗上,挂着一个青藤编织的竹篮。篮子里放着一盏大灯,我将它拿出来捧在手中,挺沉,小心地打开开关,灯光很刺眼,随音乐不停转动。音乐从底座发出来,听过,是柴科夫斯基的钢琴协奏。
这刺眼的光亮直摄人心,让我觉得似曾相识,却又说不上来在哪见过。
后来才想到,这灯光很像,壁画尽头处,那轮海面初生的朝阳。
我推门进去,伴着一阵叮叮呤呤的声音,我抬头一看,上面挂着一串浅紫色的风铃。
店内的格局有些陈旧了,四周摆满了黑木方桌和水曲柳长椅,就是很早以前茶馆里那种。中间放了一套环形的沙发,沙发有些破,像个衣衫褴褛的老人面朝着我。在我的右手边是吧台和厨房,里面摆放着各种各样的酒和已经烘焙好的点心。我的左手边是一个几尺见方的舞台,狭小,上面只够摆放一支麦克风,一张凳子和一架斯坦威钢琴。橱窗的角落里堆积了一大摞书,最上面放着一本余华的《活着》,书上堆积着厚厚的灰尘。
我要了一杯热可可和一小碟华夫,服务生是个三十岁上下的女人,头发有些乱糟糟的,说话也是没有生气的样子,像吧台上那只对我态度冷漠的黑猫。我对猫咪向来没什么好感,它的冷傲时常让我心里有些气急败坏,又无能为力。
我坐在沙发上,沙发里的弹簧咯吱咯吱作响。我抬头看一眼头顶的吊灯,昏黄得已经几乎发不出什么光亮,与外面黑色的世界并无二致。我不停地往嘴里塞华夫饼,想把手上的东西吃完就赶紧离去。
旁边的沙发上坐着两个老妪——也许并没有那么老,只是看起来是那样,在热烈得交谈。
“听说了吗,开发商跟学校给咱小区划成学区房了。”
“真的吗?那以后咱孙子能上公立学校了。”
“是啊,这下有保障啦。”
“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这个她们口中的好消息,似乎并没有带走多少脸上的皱纹。她们有说不完的事,什么油价啦,猪肉啦,这些事大抵与钱是密不可分的。我本来就有些压抑的心情,被她们吵得脑袋嗡嗡作响。但在吃完东西之前,也只得听她们继续聒噪。
(四)
“孔先生今天没来?”
她们总算说了些新鲜的话。
原来那个精神病人姓孔。大家都说他姓孔,应该也是他自己说的,只是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之前有听过住的久远的人喊他“富贵少爷”,那他大抵是叫孔富贵没错,却也无从证实。
至于“孔先生”、“少爷”之流的称呼,口气里不免都带点戏谑的语态。
孔先生每次来,都坐在“施坦威”面前,眼睛望着橱窗外。他从不主动说话,就是有人问他,偶尔答两句,也多是让人摸不着头脑的疯话。
沉闷的店里本就需要弄些响儿来,人们总是乐意去调侃孔,他就像一架美颜相机,照的人们光鲜亮丽,照的人们心意满足。即使他只是一个神经病。
孔先生上一次来Central Park是前天,令人无语的是他把一个二十岁不到服务员骂哭了,骂她是懒猪,叫她滚!女孩儿的名字叫小琳,我刚来见过一面,短发,总低着头。你一叫她,她就马上跑过来问您有何吩咐,做起事情来也麻利,很招人喜欢。
小琳后来真就辞职了,把自己关在家里。
这让我觉得这个孔先生有些“阿Q”精神,他将自己不被看起的羞愤转移到欺负比自己更弱小的人身上,以一种精神胜利者的姿态有滋有味地逃避着现实。
听完孔先生的事,已经很晚了。我匆忙回去,家中还有一些外文翻译工作要做。
后面接连去过几次Central Coffee,仍没见到过那个精神病人。倒有一次见到过那个白人画匠,他坐在“施坦威”面前,弹柴可夫斯基,弹得很好。
时间一长,我也便淡忘了这个孔先生。
就算有时偶尔想起,对一个古怪的病人,也没有什么好奇的。至于内心的那点企盼,也多同大伙儿一样,想从他身上寻些乐子,沾沾自喜自己生活过得还不错罢了。
(五)
在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朝阳初生海面,我竟真见到了孔先生。
他推门进来的时候,同所有人进来一样,风铃叮呤作响。
他头发蓬松,身材矮小。穿着一件脏兮兮的粉红色外衣,前襟上绣着蕾丝玫瑰。他的脸上不知从哪沾了些红色颜料,像猴子屁股。
他一屁股坐在老位置上,偏头望着橱窗外面。
今天吃早茶的人很多,西关地区叫“叹早茶”。除了点一壶红茶以外,还有配上两碟茶点,比如虾饺、艇仔粥、烧麦或者肠粉等。
我点了一份鱼汤面,汤是用鳝鱼骨、小鲫鱼、猪骨加葱姜煸炒过后大火熬制的,上面撒些小胡椒和蒜叶。
一周时间也只有今天可以慢慢吃、慢慢喝,也不用着急向哪赶去了。
“孔先生,饿几天啦?”
他不回应,只傻笑。双臂总是举着,在空中疯癫地划。
“你这身衣服,怕是溜进哪个女澡堂里偷来的吧?”大家哄堂大笑起来,我也跟着合群地笑着,店里一大早便充溢了快活的气氛。
“奥忙康桑!”他开始一字一句地胡言乱语,引得众人发笑。
奥忙康桑?说来巧妙,我从大学的时候就精通印尼方言,而孔的发音听起来像“omong kosong”,马来语言的一种。
中文里“胡说!”的意思。
我惊恐地睁大双眼,向被笑声湮没的孔先生投去狐疑的目光。这一切的发生好像是一场骗局。
“啥时候嫁人呐?”没人因为他的局促不安而停止嘲弄,贪婪地从他身上攫取乐趣、知足、自信和尊严。
我悄悄用手指了指自己脸颊引起孔先生的注意,又指指他脸上的那两朵“腮红”示意他擦掉。
孔先生好像看懂了,冲我笑,我确定他是冲我微笑了,只是不经察觉。
他反复擦着脸上的染料,光线透过橱窗照得他的脸更加通红。他索性不再瞧我们,只对着吧台直喊,饿。
吧台里还是那个满脸忧愁的女人,她托着一餐饭递给孔,说完“请慢用”并没有即刻转身回去。女人蹲下来,用疲惫的责备的眼神望着孔先生。
“我知道您精神不好,说话会语无伦次也‘正常’。可是,为什么偏要对我妹妹那样大吼大叫,说她懒惰,骂她是蛀虫!你又有什么畅快的呢?我那勤劳、单纯的妹妹,轻信了你的诽谤,终日怀疑自我,将自己锁在房间。天知道她在房间里干嘛,肯定是在偷偷哭泣吧!我那可怜的妹妹!”
原来现在这个服务生是之前那个小琳的姐姐。
四周鸦雀无声。孔先生手里捧着餐盘,一直在听着那女人的哭诉。然后说了一堆乌里哇啦的疯话。
那是在这里,只有我能听懂的疯话!
虽然之前猜到了但我仍很震惊,不止是孔先生居然会说古兰丹语(印尼方言的一种),他回答小琳的姐姐的话居然很流利,条理也很清晰。至于他为什么不用国语,除非他不会说国语。他的国语带着异域的腔调,而且都只用些简短的词汇。
难道他是个骗子?成功骗过了所有的人。
那为什么要装疯呢?目的是什么,不工作?天天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就为了这样被人嘲弄的生活?那他显然是疯了。
(六)
现在,全场知道真相的就只有我。我怀着巨大的秘密望着那个瘫坐在地上的女人。我觉得他俩都很可怜,无论如何,我得先让他们先通上话。
“女士,刚才孔先生是回答您了,用的是您无法理解的印度尼西亚的一种方言。我是一名外文翻译工作者,如果您想知道他说了什么,我很乐意为您效劳。”为了防止店里的人过于震惊,我尽可能的言简意赅。
她的眼神也是充满诧异,但仍点了点头。
“以下是孔先生的原话。”
我看着小琳的姐姐,尽可能准确地表述着孔先生的意思。
“女士,我听小琳小姐说起过您。很遗憾我并不能完全听明白中文,但是我能明白您的控诉。我想问问您,总是没完没了地重复每天的生活有什么意义呢?不过是对天赋的浪费,虚度光阴的借口,和貌似勤劳的懒惰。请相信我,不是您的妹妹选择了梦想,而是她巧妙地被梦想击中,她天生就是个了不起的画家,她必须画,就像溺水的人必须挣扎。”
“相信一个疯子?除非你也疯了!”
“我只是一名翻译,您大可不必在意我的态度。”
她的眼神一瞬间黯淡下来,开始自言自语。
“我们太难了,已经没有更多余的时间了。我们的母亲瘫痪在床,之前妹妹还能打工贴补家用,晚上陪伴可怜的母亲。现在呢,所有的担子落在我一个人身上,她就只在研究什么艺术?”
周围的食客纷纷向小琳姐姐投去同情的眼光,等着罪魁祸首,那个疯子的谢罪。
看来他们似乎明白了现状,我舒了一口气。
“所以您母亲的不幸需要全部由您与小琳小姐埋单吗?可能我说话不中听,我不知道她瘫痪的原因,但无论如何,那一定是个不幸的意外。佛说一切皆有因果,可意外就没有原因,或者意外本身就是原因,无论你多么努力,你永远无法控制明天哪里会地震、会发生海啸、会有一辆醉酒的汽车向你驶来。断臂的杨过算账应该去找郭芙,传销应该打击获益的头目而不是下面被洗脑的拉你入伙的亲朋,勿忘国耻的中国人应该仇视日本军国政府而非日本人民,可罹患绝症之人呢?所以,当意外伴随着不幸到来,埋单的不该是那个受难之人,不该是和他亲近之人,应该是我们所有可能被这意外砸中的人。公平的、透明的医保是合理制度的产物,不是为了改变生活,而是为了生活不被改变。您和您的妹妹,大可不必以白白牺牲来体味您母亲的不幸遭遇。”
我仔细聆听,生怕说错一个单词。
一个中年男人按捺不住,站起来驳斥:“古有董永卖身葬父,狄仁杰望云思亲!孝道和反哺是我们几千年的传承。它是国家长治久安的文明产物,也是我们自我价值的体现,你这种无父无母的危险言论,简直不配活在我们这片土地上!”
“所以从来如此,便对吗?那么,一束花、一句问候,怎么就不是孝了呢?”孔先生不紧不慢地说。“我很高兴小琳的姐姐一定是个孝顺之人,我不反对您对母亲的温暖陪伴,我反对您对意外的全权负责,这是两种心态。至于小琳,您又怎么肯定她对你们的母亲丝毫不关心呢?您也不知道您母亲真正的心意吧,她难道就希望小琳整天陪在她左右?琳的天赋亦是她的理想,如果您不能像您的母亲一样支持她,那我很遗憾您对生命的意义一无所知。”
“什么理解,支持恐怕都是借口,就算可怜的妈妈跟姐姐现在让她回归正常的生活,她也不会回头的!你所说,都是在为她自私本性的开脱!”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是这样的。假如家徒四壁的你只有一小块蛋糕,你即使再饿,还是会将它分给您的母亲和儿子。因为这样做的愉悦远远大于你独吞了这块蛋糕,您收获了自我价值的满足感。这难道不是一种自私的心情吗?它归根到底仍是对自我精神心理的架构与建设。我们每个人的心理能量都在保持一种动态的平衡,物质与情感的输入输出达到平衡是一种最合理的自私。”
“可是先生,为了养活家庭,我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没日没夜地工作,难得的假日与父母团聚,与朋友的消遣,与爱人孩子的旅行,都是我苟延残喘的续命药剂。可有时候,父母也会责备我,朋友也会翻脸,爱人也会争吵,孩子也会哭闹。如果这是一种自私的话,可我为什么每天活得都很累!我不明白,什么才是更有意义的人生。”
“朋友,如你所说的,工作的确占据了我们绝大部分的人生。所以你需要选择更有意义的工作,而不是被迫谋生。天生我材必有用,只是您没找到自己比常人更擅长的天赋,否则一定会兴趣盎然的,那么从事与此相关的工作便意义非凡。兴趣是最好的老师,它可以轻易赋予你自信和自由。当你的工作给你自由,你的生活就充满诗意。自信的工作和充满诗意的生活,给你快乐。至于与他人的羁绊,不应该作为我们的救命稻草,而是让我们充满希望的生活更加色彩斑斓,即使它再不如你意,也不至于压得你喘不过气来。细细想来,这便是更有意义的人生罢。”
一个角落里的妇人突然站起来。
她不算老,脸上的皱纹却很深刻,眼神里的无奈让我的心突然被揉了一下。
“但是世界上只有少数人能够成功。亲爱的孔先生,我们的生活更平凡、简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三两知己,把酒慨叹;执子之手,与子携说;粗茶淡饭,四世同堂。我没有高深的学识、敏锐的嗅觉和睿智的头脑。别人喜欢什么,我便喜欢什么,每到一个年纪该做什么,我便做什么,亦步亦趋。我是一只甘于平凡的鸵鸟,把头埋在沙子里,那便是我的世界了。”
“您能这样说,说明您也不是个一窍不通之人,既然选择甘于平庸,就该相应摈弃对更好生活的追求才不会痛苦。我不希望如此,我承认,不是每个人都是天才,但是,我敢肯定每个人都有梦想,在追求理想之前要先找准梦想,可往往大多数人在找之前就已经放弃了。其中不乏一些一窍不通的蠢货,他们被生活击败又自以为看透了生活,往往好为人师地想让所有人都跟他一样平凡,安于现状。但在我看来,平凡生活的理想不过是一张照片,并不是生活本来的面目,也不牢靠,因为现实往往是残酷和冷峻刀子,轻易就能将它击垮。这些人带着一种“讨好型”人格维系与身边人的羁绊,美其名曰责任,用传统的道德麻痹自己的奋斗是为了照亮他人,既伟大又不用怎么努力,毕竟是为了照亮他人。也从不考虑这羁绊是否会给他人造成困扰,只会说,大家都是如此啊!我都忍得,他都忍得,你怎么忍不得?就这样,有时压迫也变得合理,无论是施暴者亦或是被压迫之人,心中的恶都将无限被放大,此时他们又洋洋得意:生活本就如此艰难的。”
“所以你是说人性本恶?”
“停留在人性本善还是本恶的层面讨论本身就很幼稚,人性是一块橡皮泥,你给他捏成什么形状,它就呈什么形状。所以法律和道德应该是导人向善的工具,从来不是统治阶级洗脑大众牟利的手段。从利己主义出发,除了食物、睡眠、性满足等容易实现的欲望,还有一种难以实现的,就是弗洛伊德所说想要成功的欲望,实现更有意义的人生。只要制度上公平、有序,我们追寻本心的欲望去生活反而更加真实和轻松,且不累及他人。名利是人类的一种潜在心理倾向,我们无需将其赋予贬义的含义。”
(七)
这时有个胖女人激动地站起来打断,她穿一件有金色纽扣的漂亮的蓝制服,坚硬紧实的高领子勒得她气喘吁吁,肩膀上挂着臂章,上面绣着管委会三个字样。圆鼓鼓的肚子显然无法支撑她这么着急的动作,她一手扶着桌子,那双黑色的眼睛射出了神气十足、咄咄逼人的目光。
“你们听听,这还是人说的话吗?看看这蠢蛋,我们不去努力挣钱,不按规矩活,不想着成人上人,难道活得像你这样狼狈不堪?如果明白了生命的意义就是像你这样疯颠,那我们不知道也罢。瞧瞧你这可怜模样,大谈特谈空想主义还不屑与社会发生关系,怪不得你没爹没娘,都是报应!你这个万劫不复地阴谋家!”
吧台上那只高傲的猫突然叫了一声,兀自跳了下来,在房间里转了个圈,最后跳到孔先生的怀里。
孔先生不再答话,便只是在撸猫。
“这位朋友,您说话大可不必这样决绝!”我知道孔先生的姿态颇有些“唯沉默是最高的蔑视”的意味。但我偏想说,加入到谈话之中,不是一味翻译,没来由的,我突然无比想向孔先生吐露我压抑已久的心声!
“我一直在翻译孔先生的话,那也是我想说的话。我从未追求过理想,成熟后也迷恋平庸了。可我总觉得自己和身边人不一样,他们热衷的事情在我看来都无关紧要,像大多数人一样度过一生好像欠缺点什么。我承认,家庭朋友,女人财富这些可以带来快乐,但上帝的杰作在于我们每个人又都不同,我生而孤独,也不是一直孤独,只是在某个下午某个瞬间,我的眼神哀伤和孤寂,像一匹没有尊严的狼。”
我说出这番话的时候,自己也很惊讶,我小声地倾诉,内心难过极了。
“尊严?你没钱没权,你要什么尊严!”胖女人对我嗤之以鼻。
“不必难过。”孔先生对我说。“自以为努力地学会正常人的姿态去生活,适得其反让自己越来越怪。何必呢?有的人生下来就有生理缺陷,有的人心底的想法被公知被视作异类,有的人明明是天才被愚化而泯然众人。模式化的认知让人不敢面对内心真实的自己,当你勇敢撕下面具,那时,更深的孤独和洒脱可以让你找回尊严,要追求自己幸福,不要追求比别人幸福。一个人也不必再讨人欢喜,就可以像我此刻这样,停止受累,内心踏实。”
我给大家翻译孔先生对我说的话。那胖女人让我闭嘴,我没有理会,她朝我扔东西,我也不管不顾。
“你大可不必如此激动,女士。我伤害到你了吗?难道我揭穿什么骗局了吗?”
“你是吃错了什么毒药,导致精神如此错乱!,连父母也不孝敬,领导也不尊重,把自私自利说得冠冕堂皇,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你这害群之马!”胖女人咬牙切齿。
“女士,尊重是放在心里,嘴上说说谁又不会呢?况且,纵然我千错万错,我也有发声的权利。这个世界没有人是完美的,没有人永远正确,上帝也允许反对他的声音。我爱这个世界,我才会不断提出质疑,量变引起质变,我们才能逐渐形成更文明的道德和法制,才能不断有新的爱因斯坦的诞生。”
“你是觉得现在的道德标准和法治建设不完善咯?可怕,这里简直像极了非法集会!”胖女人歇斯底里。
吧台边上站起来一个熟悉的身影,是之前在门口见过的白人画匠,他的头上戴着红色的棒球帽,上面绣着这家店的logal。他对那胖女人悄悄说了什么,比划了一个请的姿势。那女人错愕了一下,大吵大闹着我们的思想很危险啦!愤愤地离开这里。
原来画匠是这里的老板。
他用标准的马来语示意我们继续谈,我有点惊讶,他狡黠地冲我眨眨眼。
“可是,单丝不成线,孤木不成林,我们与社会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当梦想照进现实,令人沮丧的是,我们能做的,往往只有改变自己。”有个年轻人站起来说道。
“我能清楚明白你的无奈,我本可以同你一样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孔先生所言之光明,我不知道生活怎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我们每个人的起点与终点都不同,就不该互相给对方的人生以指导。我对别人既不嫉妒,更不怀恨,只是为了融入这个本就由千万个我构成的社会,我荒度了自己的青春,但我觉得它仍未结束。我不得不一个字一个字地学会生活,就像人们一个字一个字地把它忘记。”
我说完了心里最想说的话,将双手举在空中,感觉全身躁动着自由,连太阳都围着我转!我在荒岛上迎接黎明!太阳初升时,忽然有十万支金喇叭齐鸣。阳光穿过透明的空气,在喑蓝色的天空飞过。在黑暗尚未褪去的海面上燃烧着十万支蜡烛。我听见天地之间钟声响了,然后十万支金喇叭又一次齐鸣。我忽然泪下如雨,但是我心底在欢歌。有一柄有弹性的长剑从我胸中穿过,带来了剧痛似的巨大感。这是我一生最美好的时刻,我站在那一个门坎上,从此我将和永恒连结起……因为确确实实地知道我已经胜利,所以那些燃烧的字句就在我眼前出现,在我耳中轰鸣。这是一首胜利之歌,音韵铿锵,犹如一支乐曲。我摸着水湿过的衣袋,找到了王小波送我划玻璃的那片硬质合金。于是我用有力的笔迹把我的诗刻在石壁上,这是我的胜利纪念碑。在这孤零零的岛屿上到处是风化石,只有这一片坚硬而光滑的石壁。我执笔刻下我的诗篇,又把字迹加深,那是我无处安放的青春,为了使它在这人迹罕到的地方永久存在!
(八)
远处渐渐响起一阵急促的警笛声,越来越近。
不久,从外面冲进来一群穿着制服的人,后面跟着几个穿着白大褂的人。他们神情严肃,举止粗暴,将我扭送上车。
我有点着急,用询问的眼光望向孔先生。
他表情镇定,一句话也没说。白皙的右手轻轻地抚摸着怀里的黑猫。
几个月后的深夜,我被扔到一处陌生的地方。那是一个绿化不错的小区。我太饿了,径直向里走去。
我隐约看见小区里面有一星闪烁的光亮,我踉跄地朝那盏灯靠近。
终于看清那是块漂亮的橱窗,上面写着Central Coffee,橱窗上挂着两个青藤编织的竹篮。
我的嘴角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