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舅舅家的房子翻新了,摘掉了旧灰瓦,铺上朱红色雕着花纹的新瓦,两层小矮房也蜕变成了三楼小洋房,四周都刷了一层水泥来填平砖缝,正面砌上了雪白的瓷砖,两扇老旧的木门也被撤下,取而代之的是新式样的不锈钢大门。
再后来,门口那条泥巴路也变成了水泥路。寒来暑往,秋收冬藏,日复一日的经历,年复一年的成长。在外婆严厉的教育下,我也不再是以前那个调皮不懂事的小孩了,慢慢的,也明白了外婆教育我们的不易和良苦用心。
随着升学,我踏上了一个又一个新的征途,故乡的那段路走了一次又一次,它陪伴了我整个童年,我也见证了它二十年的历史与变迁。我对它如此眷恋,是因为路的那头,连着我的牵挂。
在我初二那年,外公因为癌症离世了,没看到外婆哭得多伤心,但是从那以后,外婆变了,她再也不是以前那个严厉的中年妇女了,对我们也不凶了,她甚至心疼的笑着对我说 : “你肯定会恨我吧,以前经常打你们。”
我最亲爱的外婆,是您教会了我坚强和善良,也是您在我的成长路上监督我,鞭策我,如果不是您,又怎么会有现在的我们,幼时只是害怕挨打,可我心里从始至终都没有过恨啊。
上了高中,连接我和外婆的,从故乡那条蜿蜒的公路变成了无形的电话线 :
“喂,婆婆,是我”
“哦,是美林呀,你还好不噢?”
“我还好,婆婆你呢?”
“我也还好”
……
高一才开学不久,得知外曾祖母因病离世的消息,外曾祖母也是陪伴我们长大的人。因为小时候外婆很凶,所以外曾祖母给了我格外多的温暖,我很舍不得也很难过。可是我不知道此时最伤心的是外婆,外公和外曾祖母的相继离开,给外婆心上留下了一块伤。仿佛是那一夜之间,外婆的头发全白了,要知道,那时候的外婆六十岁还不到。
后来,家里也没有以前那么多欢笑了,虽然现在我的母亲和两个舅舅会经常回家,但是争吵也逐渐多了起来。两个舅舅家是建在一起的,本来两兄弟住得近想来会是一件和睦的事情,但是没想到距离太近反而会激发更多的矛盾。家里的争吵,无疑也给外婆带来了更多精神上的负担。
外婆变了,她不再是那个一人能担起所有家事、手能做,肩能扛、无所畏惧也很坚强的中年妇女了。她做事开始出现一些小的差错,记忆也开始衰退,她开始害怕,她开始否定自己,她也不去集市赶场了,从以前那个在集市和别人砍价总会赢的中年妇女变成了说一句话都害怕自己会说错的老太太。唯一没变的,可能还是那颗操劳的心,她还是会担心自己的儿女太过辛苦,她想继续打理好门前的菜园,和田的农作物,但总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于是,舅舅为了让她不再操心,把田地交给了别人耕种,她却还是停不下来,她去拔草喂鸭喂鱼,可是拔了一会儿,就感到力不从心,她叹了口气,只好慢慢走回家去。
外婆也还是会担心学校的孙子孙女吃不惯学校的饭菜,她会把别人给她的零食或是其他好吃的都小心翼翼的包裹起来,等我们回家再拿出来分给我们吃,她只是一个劲的说她不喜欢吃这些,可是不识字的她并不知道,有些因放置太久早已过了期。她也会担心我们没有零花钱,每次放假她都避着舅舅舅妈,把我叫到一旁,从怀里拿出一个用布条裹了一遍又一遍的小布包,拿出一些零钱,硬塞给我……
每当周末的下午,我们又将离开家去学校的时候,外婆总是在那天早上早早起床,把家里的腊肉取下来,和其他好吃的准备好放在灶台上,给我说今天中午做什么什么菜。她现在已经很少或是几乎不做饭给我们吃了,她似乎意识到自己做菜会忘了放盐,青椒炒肉竟忘了放青椒。她认为自己总会把事情弄得一团糟,尽管我们从来没有因为这些责怪过她,但是她还是会自责。很心酸,也意识到外婆在渐渐老去,所以在周末,我们能做的,也就是分担一些家里的其他杂事,给外婆做顿饭,陪她聊聊天。
等我上了大学,就更没有时间回去看望外婆了,我们还是用电话相互慰问:
“喂,婆婆,是我”
“哦,是你呀,你还好不噢?”
“我还好,婆婆您呢?”
“我也还好”
……
总是相同的开头,接着是听外婆给我讲一堆家常琐事 : 邻居谁谁谁家今天割稻子,让我也过去吃便饭;这几天精神好一点,我还去把地里的草拔了;你大舅妈还给我打了个电话哩……她津津有味的说着上次已经给我讲过的这些事,很无奈,可是每次我还是会认真听完。两个舅舅舅妈要照顾自己的小孩,没空回老家,我那些弟弟妹妹们也都要一周或是一个月才能回一次家。或许对于外婆来说,电话铃声响起是她冷清日子里唯一的一份慰藉,我现在能做的,也只是尽量多给她打几个电话了。
大四的那年冬天,外婆去世了。其实我是有心理准备的,因为在那之前,外婆生病了,在住院。自外曾祖母和外公离世后,外婆生病已是常事,各种病痛包裹着本就瘦弱的外婆,将她摧残得越来越瘦小,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每天几乎都在吃药,有时候严重也会住院。即使这样,她还是会想着自己的子女和后辈,害怕自己给他们添麻烦。她操劳了一生,总是把好的留给我们,等到她应该安度晚年的时候,却因为身体原因都不能好好享受了。
外婆去世前住院的那段时间,因为在准备毕业的事情,参加一些考试,我没能陪在她身边。在她被下了病危通知书,我才赶回她身边的时候,她全身都已经不能动了,也不能说话,只有那双历经沧桑的眼睛还可以看看周围的人。躺在床上,身上插满了各种管子以维持基本的身体机能,布满皱纹的脸瘦了足足一圈,这一幕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眼睛很快就模糊了,眼泪忍不住哗啦哗啦地往下掉,之前母亲有在电话里提醒过我,千万别在外婆面前哭,因为她看到我们哭她心里会很难过也会哭的。
我到她身边握住她的手,熟悉的手上布满了老茧,她就睁着眼睛一直看着我,我控制住情绪轻声唤她婆婆,我回来看您了,我念出我的名字,她嘴唇轻轻颤动,艰难地发出了几声低沉的呜咽,似乎是想说些什么,我再一次破防了,可能再也听不到外婆叫我的名字了。我那么好那么善良的外婆,不管是那个小时候经常打我们的外婆,还是长大后处处为我们操心的外婆,她从来没有对我们表达过爱,可从黄荆条到过期的零食,处处都是她的爱……
其实,最难过的不是得知外婆去世的那一刻,而是在以后的日子里,每次想起外婆却发现她早已不在我们身边。在空闲时间,偶然翻开手机电话薄,看到上面的第一个备注是“外婆”的电话,我才意识到,以后再也不能给外婆打电话了。
喂,婆婆,您,还好吗?
记忆里的外婆,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慈祥而温和的笑容,深红色毛线帽下露出些许白发,穿着厚厚的花布袄,双手揣在上衣口袋里,倚在路边的电线杆上,目送我们离开家渐行渐远……
世界上的一切都在不停的变化,唯一不变的,是变化本身。随时代变迁,外婆的菜园没有了,稻田里种着别人家的水稻,也不会再有鸭的影子,后院的池塘四周铺了水泥,经过修整和扩大,边上的果树都被砍掉了,包括那棵还没结过果实的小梨树。门前的路从泥巴路到水泥路,过往的车慢慢多了起来,经过年岁的洗礼,水泥路也出现了道道裂缝,那是岁月在上面留下的痕迹。
如今,我很少会再走上那条路,那条回家的路。虽然不是我的家,但我还是愿意把那个地方,称为故乡。那段日子,那条路,那些事,那些人,是我永远的怀念。
小时候的我们词不达意,长大后的我们言不由衷。真正的离别,不是在桃花潭边、长亭古道,而是在同样洒满阳光的早上,有的人永远停留在了昨天。
死亡不是生命的终点,遗忘才是。
谨以此篇,纪念我逝去的童年和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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