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上的松烟墨,使羊毫笔蘸了。将将落在纸上,便晕开一缕清香。
你俯身来看,绽开一个清朗的笑容:”怎么又写这两句?也总写不厌。“
我也笑了。顺着你的目光落在纸上——
花摇映月影,春风剪菱窗。
是了,这两句怎么总写不厌?大抵是那时的花月,那时的春风,在我心里剪影太过深沉吧。
花摇月影,风剪菱窗……你确是好才华。这样的动人诗句,像星河绚烂,桂华流瓦,让彼时落魄的你,浑身都散发出一种无法被遮掩的光芒。我知道,这是真正的才气,无数人求而不得的才气。
正是这点才气,叫我无数次深夜问自己到底值不值得时,都给出坚定的答案;无数次面对妈妈姐妹的哂笑时,都自是安然。
我既心系苍龙猛虎,又何惧一时浅水平阳?
更何况,那些日子你待我确实是极好的。
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也是,桑之未落,其叶沃若。
还在胡乱思绪着,你的声音又传入耳中:你这笔篆书是向来好的,只是今天怎么感觉却有些浮躁?
我低头一看,是有些歪了,便掷下笔,绕过回廊。
”大概是因为天凉了吧,手有些抖。“
暗暗留意着,你没有像往常一样跟上来。忍不住回头,你却立在那头定定望着我,眼底有陌生的怅意。
天是凉了。盂兰节刚过,便有燕子向南了。
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花容留不住,人面又怎敌春秋?听说洛阳天下第一名城,胜过我的女子,怕也不在少数吧。
年年岁岁花辞树,今夜月圆过后月便要缺。只是,明年东风又可将花再送上枝头,光阴又将弦月补得圆满。而我逝去的颜色,却是再回不来了。
你踯躅着,似有话要说,又开不得口。
到底是一番情意啊。你心中……也不是完全没有我的,对不对?
到底也不忍你为难。我扭过头不看你。”那日洛阳的使臣来时,我看到了。你怕是要回洛阳了吧?“
”素素,你也知道,我那时被贬到凉州,实是受了牵连,我没有罪……“
”是,我自然信你。“
”如今圣上圣明彻查此案,我昨日已得了特赦,又擢礼部侍郎……“
”这自然是大好前程。“我弯起眼睛,回头望着他。
你却慌忙将目光别开。
一时沉默,却刹那明了。
海誓山盟谁不曾有过?
”素素,你信我,柳一萧今日落魄,无卿不得活命。大恩大德自是要报的……你信我,我定有飞黄腾达一天,我定不负你温柔。“
”素素,你信我,到那时,你便不用再卖笑于这烟花巷落,你便是富贵夫人,是我三媒六聘的正妻,与那些贵家小姐没有不同。“
”素素,你信我……“
信你,我自然信你。
只是…… 当时誓言应的是当时景,今夜的星辰,却只为今夜的风。
礼部侍郎,是个很高的位分吧?洛阳城里人多口杂,堂堂礼部侍郎的正妻是何出身,怎会无人好奇?
既登天子堂,身子清白,家世显赫的女子也是排着队要做礼部侍郎的正妻呢。
“素素,我……”
“使臣既已经来了,怕是不日便要回洛阳?”我装作无意玩着一枝海棠。
“是,明日启程不得延误……"
"明日?”忍不住失声,绞碎的海棠叶应声散落。
“怎么这样急?”
“君命……”你低声嗫嚅几不可闻。
“是,君命自然也是难违。”我将海棠枝子折与你,“簪在我右鬓可好?”
“素素,此去洛阳山水迢迢,你身子娇弱,当下也无侍从仆妇……”你簪花的动作依旧是熟练,语气却是生疏了。
我不欲你说出口,忙接道,“你宽心自去吧,我在凉州便好。本也是薄命之人,命里没有那番富贵。”
你几乎是不可察觉地舒开眉头,口中却是温柔道,“素素,你信我,我安顿好便来接你。”
“是,我信你。"
我信你此去鲜花着锦地,温柔富贵乡;
我信你此去扶摇直上,鹏程万里;
我信你此去春风杨柳,玉面娇颜。
唯独不信,你会回头。
早知今日,可悔当初?
不悔当初——至少也曾有红线绕指,有纸上彩云,有梦里白头啊。
悔不当初——朱红易褪,彩云易碎,白头毕竟只是梦里。折柳只堪一赠,从此如何……
如何?
从来都是信誓旦旦不思其反,从来都是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是了,不能羞。
水殿夜凉,似有迷雾,渐笼月光,连隔岸玉兰香也迷离了。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到底是砌成此恨无重数。
月下别离,自是惯常,但乘月而归,怕只是梦里也不得见了吧。
洛阳此去,可真真是一去经年啊。
天色已暗,圆月渐上中天,今夜还有一壶酒。
切莫悲离殇,明朝千里别,今夜你还在身旁。
今夜还有那么长,那么长,那么长——
——明朝千里别,今夜玉琼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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