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到第二十几日,就如闺中少妇最后一点愁思,萧萧淡淡,欲说还休,心念遂跟着时光断了。潞州的冬天也仅有那么一阵风切云严的日子,此后便是细水长流的融,笋尖儿抽了绿,数着数着,又一个孟春不远而至。
风小雅却已不记得春卿离开多少年。
她只是守着那一场场如约降下的雪,希望有一天见到它下面的竹子开出花来。雪色褪去的时候,悄无声息。那花终究也没能在她的记忆里开放,只偶然吹响笛音时,会有蝴蝶憩在细叶上带来的错觉。淇园的竹和它们的主人一样,不老不死,一年一年,清静而冷寂。
在被师父遗弃后,风小雅再也没有踏出过淇园。
一如被师父收养前,她在一个普通官宦人家,静静地闭着闺房读些诗书,从没见过“江湖”是个什么样的世界。师父是个极有本事的宁馨儿,就是人们传说的那种妖童,把沧桑的斑斑伤痕全裹在天真稚气的皮囊内——这些,若不是后来,或许永远也不会知晓。
她还知道自己原来有个师姐,几十年前暗害了师父,夺了师父的秘笈和奇宝,另行创了一家名叫百尺珠玑楼的门派。上苍有眼,叫师父活着回来收弟子报这个仇。风小雅被师父看中了根骨,身不由己。七岁那年父亲触犯天颜,满门抄斩,要没有师父出手搭救,便没有她风小雅的今日。这是一生欠下的债,她无法逃避。
师父说,小雅,如今你神功大成,除了那贱婢,天下再无敌手。贱婢心机深不可测,不靠你商师兄里应外合,难有胜算。
师父说,小雅,替师父一雪此恨,你就是自由之身。
商师兄有一双望不到底的深碧色眼,仿佛只是一瞥,人间烟雨浓浓也洗不去翠意的竹,就入了他的画。白皙的手总是更愿意流连针石草药间而不是接触兵刃,然而便是这双手,在那场决战中,毫无预兆地击上了风小雅的练门。商师兄是真的也背叛了师父。这是风小雅从那双碧色瞳仁里醒来,所得到的唯一的答案。
师父倾尽心力,也只救得风小雅的命。血脉给师姐的劫灰掌力震碎了,纵使勉强保住元功不散,也再无法运转。十三年的心血期望毁之一旦,师父抚着她的脸,像抚摸一柄折锷的残锋,再不能把人的手指割出血来。我早知道,小雅……那苍老的幼童幽幽地叹。你没错,只是,太多情。
可是师父,既然早知,当初又为何选中我。
风小雅没有问。她是师父的断剑,弃在淇园,带着一个徒然长不大的身子,任时间慢慢锈蚀荒芜一切。春来冬去,日月奄忽,墨润冰文无人看,满床缥缃无人伴,拟把疏狂图一醉,更无人来管。
师父说,小雅,是师父害了你。
遇见春卿那年,风小雅二十二岁,春卿七岁。她在淇园的后墙下被风小雅捡到,大半身子埋在雪堆里,全身唯一没被冻麻的是一对黑莹闪亮的大眼睛,滴溜溜的,望着面前似乎与自己同龄的白衣女孩笑。
她是潞州城里赵三员外家的小婢,没爹没妈,却喜欢偷偷读点书。因贪看一本《兔园策》,不小心炖糊了老夫人的燕窝汤,怕被责打,寻机逃了出来。细竹轻雪之间,她怯怯缩缩的身躯单薄如一片随时可能飘去的雪花,眼里却绽着属于这个年纪的最干净无邪的光,那儿是一张纯白的蚕茧纸,等着有支彩笔饱蘸了麝香浓墨,为她描开一幅神清意远的绝世绘图。
风小雅拿两帖王右军的真迹,替她赎了身。恍惚是师父与当年自己的影子,临着水投向另一条河流。寂寞是腐人心骨最厉害的毒,谁也逃不过。她不知道为什么要收留春卿,是看中她眼底那点光,昭示着一个曾经或可触及的未来,还是,仅仅,只出于寂寞。
春卿八岁能为句,十岁会作赋,十二岁时笔尖垂露凌云,十三岁时画中龙骧豹变,到了十五岁,卓然孤秀,逸气纵横,诗章如千山暮雪也阻不住的一只昂昂飞鸾。
风小雅唯独,不教她武功。
全潞州的人几乎都知道,淇园有一个妖魅,永远是七岁女童大小,月下吹笛,竹影流光。但人们谈论得最多的是她身边那个穿浅翠衣裙的少女,传说她墨洒风雨,文惊鬼神,锦绣词句从口中一吐,都化了莲花珠玉坠地。才名高了,多得是人不以为然,但自打那少女第一次从淇园走出,片言只句,便将世代鸿儒、门生遍天下的文老翰林驳得面如灰土后,再没人敢说二话。
偶尔有偷挖笋子的贫儿夜里翻进淇园,听到月色里两个女孩曼声吟哦。翠盖烟笼,清光在垂地的长轴上散成细小星萤,随振玉铿金的音韵而驰骋舞动。贫儿看了许久,哑口木然,竟不知人间复有此景此声。听见的诗篇一字字烫在心底,后被人重金买了来,题在会试的考卷上。那举子因此折桂蟾宫,一夜扬名,春风看尽长安花,成就又一段旷世奇才的美谈。
人们说,那女童不是妖魅,少女也不是凡人……是仙子。从蓬莱三山谪下,游离红尘的筠竹仙子啊。
又到一年开冬,初雪降了,正是吟风弄竹的好时节。书生与他的朋友,便在这样的天,不期造访。
淇园打从春卿的记忆里就没有过正式的客人。潞州自古乃兵武之地,文士并不多,就是有深慕其名的,想到流传已久的那些怪力乱神的事,也打消了叩门求见的念头。陌生人必是远道来至——春卿酽酽地沏了壶上好的晓岫青,亲手奉客。滴雨亭中,两个俊朗的青年,一温润儒雅,一英武勃发,见她盈盈拂烟行来,早在心底过了千百回的言语和礼数,霎时间竟都只剩空白一片。
“小生姓杜,名雩,字咏之,太原人氏,久仰春卿姑娘高才,今日终得一见。”不过几句老套数,书生脸上已暗起红晕,在介绍同来好友时这才淡去了些,“这位是霍思齐霍兄,现任辽阳节度使府下校尉。”
箭衣漆弁的霍姓男子含笑还礼。风小雅远远看着他,胡人的后裔,刚毅硬挺的轮廓,那狭长的深碧色眼睛令她想起多年前的商师兄,尽管他气质与师兄截然不同,但那双眼,都是不知几许深的潭,下面蜿蜒着蛰藏的蛟龙。她掉头而去,不曾回望。谁也没想到,霍思齐的目光在扫向风小雅那一瞬间变了,匆匆走下亭阶,只单独留下杜生与春卿两人。
濯足溪面上罩了层薄刃般的冰,隔着竟可瞧见溪中鱼儿游动。风小雅半跪溪边,引罐汲水,纤腰忽地直起。背后是男子浅细平稳的呼吸,没入风声。“不知道姑娘是哪位前辈的高足?”
他称她姑娘,并不加个“小”字。风小雅淡定起身,没有搭理,举步朝溪对岸走去。背后猛然一寒,劲气夹杂尖啸破空而来,瞬息便侵上后襟。她若无其事,步子也没有快一丝一毫,掌力触及她肌肤的那一刻,忽又生生撤了回去,徒留竹林间天风迂旋,啸音漩涡似地不断扩大震荡。
北岭寒门的“遥岚破月”,已入了八分火候——风小雅心中一声冷笑。很好。
霍思齐望着那宁馨儿已消失的背影,攥了攥拳,神色殊有憾意。他的面前,女童踏过的轻薄冰层无一线裂痕,唯有冰下波澜横生,涟漪随着他的真气一道浩然开散。
茶盏靠在鼻下,已快凉了,香犹氤氲。杜雩有意无意地啜着,依然不大敢拿正眼望春卿。少女斜倚亭阑,膝头摊开一卷龙鳞装的《广韵》,也不看他,也不看书,目光似落在那丛丛翠竹上——杜雩定睛瞧去,既非毛竹,也非凤尾,更不是江南湘妃,说不上名头,却自是纯白鲜碧,分外精神。
“杜公子可擅诗?”
本朝以诗取士,堂堂一个举人,若连律句也不通,岂不掉人大牙。只听春卿笑吟吟道:“家师最爱竹,方今孟冬月令,便请公子以竹为题,用冬韵赋得一首如何?”
她在考较自己了。杜雩一凛,竟忘了思索,习惯性地出口成篇:“长翠离离缥帙中,啼痕妆色未为容。昏黄伫月浮岚老,深黛流烟沈墨浓。御史凌霜清昼阙,萧郎题笔太微峰。广陵应笑狂鸾去,青简自留林下风。”诗非绝妙,然而随口吟来,也足见文思敏捷。他向来不善奉承逢迎,结句暗以昔时“有林下之风”的谢道蕴比春卿,是实有此感。眼见春卿盈然笑意越来越浓,一腔子的紧张也要跟着烟消云散,不料“啪”地一响,是春卿将卷轴收了起来,在皓腕上轻轻一拍,终于娇笑出声:“风字是东韵的,杜公子——你错了韵了。”
杜雩的脸立刻衍开一大片火辣辣,直到耳根。春卿掩唇而笑,笑声清润,并不刺人,更仿佛轻风拂面,把尴尬窘迫都扫了开去。“公子喜欢樊南诗吧。”有顷,她问道。
前代诸家中,曾最爱李义山诗,这也被她看了出来。杜雩微笑:“现在不了。”
对着少女略微睁大的眼,他低下头去,手指无意识地轻叩着薄瓷茶钟,“世人所爱义山,不过只有写艳歌悱句的义山而已。什么霏丽精工,柔情旖旎,或者对仗工妙,音拍婉约,都只是些微毫末。缠绵辞藻,比起风骨要义,实在是最不重要的东西。人谓义山艳句深情缥缈,谁知他心中天高海阔、抱负辛酸?‘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我喜欢的是这样的义山,那灵犀一点,东风无力的义山,人皆推崇备至,却非我所爱。”
不曾想过在她面前会洋洋洒洒说这么多,只知道那些一直闷在胸腔里的话,终于找到了倾听的出口。春卿静然望着他,并不言语。话音落定,仅余风过竹林,铿锵有声。杜雩忽有些后悔多言,转过头来,正撞上她乌亮的星眸。这一刻什么都是多余,两人第一次真正地对视,彼此,会心一笑。
杜生走了。春卿自此害了病。
风小雅当然明白那是什么病。相思无凭,风露无迹。春卿已经十七岁了——很奇怪地,她清楚知道春卿的年纪,却不记得自己到底多大岁数——若在外面,早就生为人母了吧。常人家好端端的女儿,和自己半人半妖之身,到底,还是不同的。
她只是执着地不愿失去春卿。
或许也不愿把师父最后能排遣寂寞的爱物夺走,春卿一个字也没有提。她一天天默默地瘦损下去,如花期届尾的桃枝。杜生不断托人送信来,都被风小雅收着,于是等待和眺望都失去了意义。零落的桃花随了流水,一分分地,天长地久,便这么流向不知名的彼方去了。
春卿究竟是什么?金丝笼里自梳翎羽的灵雀,只为一个人歌唱,直到再也唱不出声音。
师父曾经养过很多雀儿,让它们在笼中一天天地老去,死去。她不会对它们寄予任何希望,它们也永不会背叛。风小雅走的时候打开了笼子,那里还剩最后一只活着的鸟,然而它已老得连羽毛也成了灰白色。第二日,在一条永不逆转的远行的道路上,她看见了它的尸体,蜷缩着,像一堆彻底熄灭的灰烬。
那惨淡的灰色仿佛一点一点爬上春卿的青青鬓发,带着多年前相识的死亡气息。风小雅站在房中,见窗外阳光和煦,将竹影洒在少女脸上,竟也是冰冷的斑驳。墨迹纷乱潮湿,空气中绵延开苦涩的味道,如同剧毒无解。……小雅。师父说。你只是,太多情。
多情何益,宁馨儿,注定是不能够爱人的。
一封封书简自手中掉落,声响细如花瓣绽开。春卿黯然的眼忽燃起一丝光泽,风小雅淡淡道:“你跟他走罢。”
永远不要再回来,就当我已经弃绝人世。
……那是春卿离开的第一年。
陪伴风小雅的,只留满屋书卷,以及淇园的细竹浅雪。
春卿捎回信来,她与杜生已成婚。杜生在她协助下,考取了功名,加官荫户。第二年,生了孩子,是个女儿。嫁为人妇的春卿开始变得庸俗,信中字迹依然挺拔隽秀,却离不开那些纠缠的琐事。第三年,信上寥寥数语,大体说杜雩为当朝卢丞相赏识,右迁为谏议大夫。升职是好事,信里却没有太多喜悦之情,到了第四年,连信也不见来了。
春卿已经将淇园忘记了吧。
风小雅吹着新削的竹笛,日复一日,面对一片片萧疏翠影,她希望有一天能看到它们开出的花。据说那花是细小的,浅白的,新雪一般,而在此之后,青碧了六十年的竹子会连根一起迅速苍老枯谢——在她漫长而凝固的生命中,最鲜亮的一块色泽终将成为空白。时间不会留下任何刻痕,除了她终将与春卿彼此遗忘。
她们原本来自不同世界,而今只不过放回各自天空。
风小雅再也没有踏出过淇园。濯足溪干了,红药花圃荒芜了,古书经卷一箱一箱腐朽了,笔枯纸黄,砚石凝尘。她照着师门的尸居心法,躺下去,闭上眼睛,便不知身外何许年月。
她想一觉睡下,永不复苏,却终于在某个不知名的黑夜醒来。月光下尘网飘忽,淇园早已成了一座废弃多年的荒宅。那个妖魅从七岁女童的身体里望着井中自己,蛛丝满面,白衣成缁。而屋外潇潇长竹,依旧是清新的绿。
雪还未融完的时候,高墙外已有风筝飘起,裁作一只翩翩的报春燕子,引颈高飞,但终究敌不过料峭冷风,摇摇晃晃跌了下来,挂在墙里的竹梢儿上。
风小雅抬头看去,就听嘿哟几声,墙头有些艰难地探出个小脑袋,那孩子伸手够了好一会,却够不到。“小妹妹——”他朝这边唤,带着烂漫笑容,“帮个忙,拿竿子顶一下,回头哥哥买糖给你。”
是叫我么?风小雅想。许久不曾听人说话了,那样地陌生。孩子的脸坠了下去,墙外一番打闹后,又升起个头来,稍大一点,已称得上是个少年,盯着她,眼神里慢慢露出什么异样的色彩,像惊讶,又像疑惧。
少年的身影在墙头消失了。孩子们慌乱的步子也随即远去。伤脑筋哪,他们到底要不要这东西呢?风小雅拿着取下的风筝,不知所措。早在很久以前,她就没有好好思考过一件事了。掷出去吗?还是亲手还给人家吧。
她踩上淇园的门槛。啪。腐烂多年的木头在鞋底化为粉末。
拿着风筝的风小雅在街衢交错的潞州城里茫然穿行,她再也找不到它的失主。人世的尘埃沾上丝履,更多的在阳光下游离。她看着屋角墙根苟延残喘的积雪,它们已变为灰黑色。而大路上,人来人往踩踏的泥水中,似乎还有些微晶莹的幻影。
她在一座挂着艳红宫灯的彩楼前停了下来。
门口有人在打一个女孩,看身形不过十来岁左右,腿已经打断了。老鸨在旁不断地骂骂咧咧,吩咐把这还剩一口气的小蹄子扔大街上去。“养了这么多年,临到梳拢的时候,不肯接客,自个儿把脸毁了——也难怪老板娘这么大火气。”一边酒肆门口拉胡琴的老汉叹息几声,却也没太多感慨。这样的事哪家窑子没遇见过,天下多了去。
风小雅道:“放了她。”
她从襟内取出一枚螭钮小印章,老鸨啃了一口,前朝大业年间的手艺不识得,质地倒分明是足金的。风小雅俯身扶起那女孩,一头血污乱发散开,是张被长长伤口斜贯而过,却依稀可辨本来秀致的脸。那张脸——
春卿?
风小雅的手微微抖着,时光倒转回不知几许年前,七岁的春卿卧在淇园的雪上,一对黑莹闪亮的大眼睛,滴溜溜的,望着她笑。
——啊,小姑娘,你问这丫头的名字么?本名早就没了——家世?她爹从前是个大官,似乎是姓杜的。娘么,不知道,只听说也是咱潞州这地的人,极有才气,嗐,这兵荒马乱的年头,妇道人家才气顶啥用……死了怕有六七年了吧。
春卿死了。
死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她看不见的所在,她尘封了多年的没有梦的沉睡中。
杜雩被擢为谏议大夫的次年,卢丞相表弟辽阳节度使崔钰谋反,丞相因与其过从甚密,罢职下狱。杜雩在官位上改不了他那书生意气,开罪过不少显贵;加之朝堂上朋党争斗激烈成风,反对卢党的人抬起头来,便要赶尽杀绝。
罪名罗织在目,百口莫辩。亏了几个忠心耿耿又有武艺的随从舍命相护,一家人才在诏书下达前星夜逃脱。祸乱平复的辽阳是唯一可投奔之地,杜雩的旧友霍思齐已为新任节度使——平定边患时他战功赫赫,而这次,又是他最后割下崔钰的人头。
春卿锦绣心胸,却勘不破世间险恶。
背着杜雩,霍思齐的面孔狰狞可怖,已不是当初的英武青年。一个女人能给人的还有什么。春卿忍着泪,为了丈夫一线生机,供他恣意玩弄。待霍思齐玩够了,转手便把如今身为乱臣贼子的老友卖给朝廷。男丁斩首,女眷为奴。
才学会走路的女儿被官家抱走,从此不知下落。杜雩在长安东市枭首的那一天,春卿已无泪可流。她沦为辽阳的营妓,在她身上发泄的兵士不可计数,谁在乎她兰心蕙性的往昔。那些都已经彻彻底底死去,什么也不剩下。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
她只是暗暗备了一把尖刀,藏在琴匣中,那是她最后的依靠。明日节度使寿宴,广招歌舞,到时乘其不备,便可用自己的手,了断这深黑无底的梦魇——
——那后来呢?
——什么后来?小姑娘,你明白,后来就这样了。
风小雅只觉全身的骨骼都在颤抖,仿佛被伐倒的竹子在火堆中发出毕剥响声。她明白,春卿,诗章文赋,清歌书画,毕生的才学她都传给了她,唯独,没教她武功。
师父,直到最后一刻,我才知道,原来你是身怀绝技的不世高人。
可惜,太晚了。
我一直以为你是由于旧疾才成了这个样子,你也一直是这么告诉我——你怕么?怕我入了江湖,懂了那些,便畏惧你,轻视你,不再敬你。师父,我是你唯一的弟子,永远不会背弃你的人啊。
永忆江湖归白发,这是咏之喜欢的诗。世俗文墨间的江湖,和刀光剑影里的江湖,竟都是一样的。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一个清清白白的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要在这样的江湖挣扎着活下去,有多么地艰难。
你给我的,恰是这个世上最最无用的东西。
但我曾以为它们可以改变我的整个一生,就像当我沉迷于咏之的抱负中时,我和他,都不知道,我们是世间最天真最弱小最可笑的人,空想着那些东西,可以被用来改变这个世界。
我不怨你,师父。可是。
是你害了我。
那一夜之后辽阳的人们传说着节度使府邸全无征兆的冲天大火。逃出来的人惊魂未定地描述那白衣清冷的女童,吹笛踏月而来,使一柄比竹丝还细的剑。霍大人帐下“三十星霜”,随便举出哪个都是武林中威名赫赫之辈,却无一人能接近她身周两丈。猩红骤雨,溅不上她的裙裳。他们说是妖啊。那样一个孩子怎会是人,她是从幽冥返回阳间,只为复仇而生的妖魅。
那一夜霍思齐的头颅被细剑钉在大梁上,直到翌日飞灰扬散。没人看见上面残留的神情,惊恐之下似有那么一丝满足。他终于亲眼目睹了宁馨儿真正的功力,作为武人,或可无憾。
传说最终淡在了风里。妖魅再也没在辽阳出现。偶尔有城中老者会埋怨好事之徒怎么附会出那样荒诞不经的故事,倒是有些胆大的小孩子很是爱听,尽管他们成人后,模糊的白影早已与他们的单纯幼年一起被从记忆里丢弃。
风小雅回到淇园时,女孩仍在榻上熟睡。从潞州到辽阳,往返千里,也就是一个梦罢了。
她伸手轻触她伤痕累累的安静面颊,然后一口血呛出,落在自己衣襟上。多年之隔,又见到这般鲜妍的红,像一场轰轰烈烈的火,把她单薄苍白的整个生命都舔舐进去,还有淇园凝滞在冰雪下的最后的冬天。
春卿永远不会知道,她的师父,在很多年前的一场对决后,便再也动不了真气,否则元功溃散,任谁也无能为力。
春卿,你以为绝世的武功就能改变一切么?也许可以多帮几个人,也许可以多做几件快意的事,但是,救不了自己。
宁馨儿拥有天下至强的力量,可他们永远无法救赎自己。
你和我不同,春卿,你是一个真真正正活过的人,而我,早在孩提,已为妖鬼。我不知道怎样决定一个人的未来,也不知道人应当怎样活着。也许没有什么能扭转这既成法则的天地,但我只希望你像没有遇见师父的我一样,好好活过一次,好好,爱过一次。
笛声响起,惨灰的晨曦慢慢透出红润色泽。据说宁馨儿若是散功而死,最后是可以恢复原本形貌吧。可惜用自己的眼,无法瞧见了。
一只黄鸟扑棱着翅膀,被风里笛音吸引,落在翠竹上,忽像受到什么惊吓,跳了开去,回望一眼方才立足之地。
那里,依稀白雪覆盖之下,静静地,是一朵细小浅白的花儿无声初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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