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是人人都不待见的小冻猫。欢天喜地的正月里,贾府上下三百多口人都在尽情的玩,猜谜,作诗,观灯,赏梅,宴饮博弈……你的儿子也兴冲冲地去了,可半天后却哭着回来了,他们不跟我玩,都欺负我,呜呜呜……
你气急败坏,怒从心起,劈手戳着儿子的脑门骂:“你这个没血性的下流种子,干嘛非和那些高贵的人掺一起……”你原觉得是在自己家里骂孩子,别说跟任何人,就是跟天下的任何一棵草都没有啥关系。可是你错啦。我们光鲜靓丽的凤姐姐恰好从门前过,听得那叫一个真。于是门被踢开,冷骂响起来:“你一个下人怎能说这话?环哥儿他好歹也是个主子,纵算有个不是,自有太太来教导,你看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你顿时噤若寒蝉,脸上一阵烫,心上一阵冷。
我们知道,凤姐姐有私放高利贷的。所以有时月饷不能按时发放,为了收回利钱,甚至会拖上十晌半个月。贾家上下几百人,有钱的不会去在意,没钱的不敢去在意。只有你好像揭不了锅,一两句低声的嘟哝和枉揣,不想又被哪个眼线给传过去。于是倒春寒的风里,凤姐站在门口磕着瓜子的冷骂就给递到你房里——“人家别人都有个算计,就你连个接济屁都等不得,老猫叫春似的这个催……”你只好默默掩紧窗扉,一边咬牙切齿一边把声气都忍吞进肚里去。
也有那么一次,太太是真心想疼疼你的儿子了。于是在他傍晚前来请安时,就给他果子吃,还让他上自己的热炕抄写金刚经。(太太不是信佛吗)你那儿子好得意,一会儿让彩云倒盏茶,一会儿又让彩霞捶捶腿……可是宝玉回来了,他去给舅母祝寿喝了酒,小脸红扑扑的有点烫,他扑到太太怀里喊妈妈,搂着夫人的脖子来撒娇。夫人怕他着了凉,赶紧让他上炕去躺着。可是宝玉那娃天生不老实,就叫彩霞姐姐来说话。可是环哥儿恰恰是喜欢彩霞的,于是心里气恨(你有大大小小八九个丫头伺候着还不够,还要来抢我的心上人,我一个侍女也没有,呜呜!),看我动个手脚,油灯一碰,他妈不烫瞎你的眼……
滚烫的灯油瞬间就让宝二爷粉嫩的小脸起满了大燎泡……夫人指着你的脸,恨不能咬你的肉,“你这个下流胚子,养出这样黑心不知好歹的下流种子也不管一管,看老太太知道了,仔细不熟了你的皮!”
新年刚过,二爷的寄名干娘马道婆来“看望”老太太来了,结果赚得贾母除了以前每月的香烛供奉外,每月又加了一盏海灯的五斤香油钱。
但精明的马道婆并不离开,她知道贾家还有一个人需要她。于是她绕道来到你这里。那时你正坐在一堆边边角角的绸缎里,一片一片连缀着粘鞋面。道婆要挑两块去,你说:“你看这一炕有一块成材的吗?但凡成了样的东西也不会送到我房里来,我们娘儿跟得上这屋里的哪一个……自从有了这宝玉,人人都像得了活龙一般,他长得可人我不怨,只是不服这个主儿……”
道婆看你悄悄伸出的两个手指头,自是心知肚明,于是五百两欠契买通道婆去做法。原来你的心里一直藏着一个不能和任何人讲说的梦——如果宝凤二人都死了,这荣俯的家产日后可不都是我环儿哒?李纨孀居,贾兰才那么小,没有了宝玉,环儿不就是老爷唯一的儿子了?凤姐儿一死,还有谁会整天横眉瞪眼叉腰大骂作践我吗?
还别说,你的梦想差点儿就实现。正月刚过,宝凤二人突然一起发疯,糊涂发烧执杖握剑,见鸡杀鸡见人砍人,后来个个口吐白沫人事不省,挺尸一样没了呼吸。
就在大家惊愕无措呼天抢地哀痛欲绝里,你悄悄拉一拉老太太的襟——“不然准备后事吧?”
只那一句话,就像被人摘去心肝的老太太直想挥杖打死你,别说王夫人也来骂,就是一向不肯多言的贾政都气恼得大喊:“给我撵出去,滚,你给我滚!!!”
后来你的弟弟死了,他是贾家的看门人。本来丧银可以按照袭人母亲过世的四十两来发放,但是因为宫里老太妃故去,贾家受封的男官女眷都要去陪丧一个月,而凤姐又因流产在养病,所以三姑娘在代理荣国府,但我们的三小姐最忌人口舌,所以秉公执法只拨二十四。你听了气得眼睛喷火嗓子冒烟,径直大闹办公室。你指着女儿的脸说:“呸,你翅膀硬了,也别忘了根本,你就是一个妾生的,赵国基他可是你亲舅舅!”
探春给辱哭,你以为凤姐儿不在就得了势,可是平儿赶来一顿好骂,到底你又红头胀脸羞羞地去了。
还有你环儿的蔷薇硝呢。美丽的春天来到了大观园,可是换季时节,很多姑娘爱长廯,而蔷薇硝恰恰是这时节最好的化妆品。湘云黛玉都在用,蕊官也给芳官送了一包来。可是环儿看见了,就从靴筒取出一张纸说:“好哥哥好姐姐也给我一点罢?”
芳官自是不愿意,回房另取却已没有了。晴雯就叫她随便弄包茉莉粉来打发,可是见多识广的彩云(贾环女朋友,王夫人丫头)是懂得的,她笑着说,“爷,你了上当了哦。”
这次你又气不过——不知道我们环儿是主子吗?一个小小的戏子也敢骗我们!你气哼哼地来到怡红院,可是才骂第一声,闻讯的蕊官药官和藕官通通赶过来,四个小戏子将你团团围住,推的推搡的搡,拉的拉拽的拽……我的姨娘啊,你怎就不知道,这些小孩子五六岁上就学戏,不单长相漂亮惹人爱,而且口齿伶俐唱念做打功了得……这次她们可是来真的了。你听那芳官骂,你牛什么牛?梅香拜把子,我们不过都是奴!……袭人劝说不下急得跺脚,而那些丫头婆子巴不得看热闹……此时的大观园,正是草长莺飞杂花生树,无奈平儿一来,姨娘此战,只能和羞走,倚门回首,只把恨噎喉。
儿子不是儿子,姑娘不是姑娘。亲生的骨肉落地就给人抱走,没有一个人叫一声妈。老公不是老公,婆婆不是婆婆,从小丫鬟到侍妾,并给贾府添两丁,可你的身份却如此尴尬和卑微,非但没有得提升,反而连两三流的丫头都不如。儿子窝囊被耻笑,姑娘高傲不认母。你恨这世界,鲜花著锦烈火烹油的贾府中,你是一个被人遗忘的存在。不,连这也不如,你纯粹就是一个耻辱符。
人人都说姨娘蠢,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大笑柄低段位。可是读来读去读去读来,莞尔的心却总有那么一点痛,那间孤独冷落的小清屋,你是怎样挨过四季和年年?当初我们儒雅诗书为人正直的贾政大老爷是怎样走近了你,生下探春,又生下贾环的?这一定不是一次或两次的临幸呀。那么多年里,难道没有姨娘的美貌青春万般温存和柔情?人人都只笑她狭隘贪婪心狠手辣多气性,可有谁去想她的对手是家世显赫的王夫人!何况又来娘家帮凶鬼马精灵的王熙凤,夫人再吃斋念佛心良善,但会让一个年轻貌美的情敌上位吗?精明伶俐的凤姐姐会看着姑妈和表弟(宝玉)吃亏受气吗?要知道,王家可是那权倾朝野的九省大统治!
人生有时是不公平哒。所有的恨应该来源于不公正待遇。也许只有被世界温柔对待过,才能以温柔回报这世界。姨娘赵的深惆大恨,是不是可以这样来解释,别光说我没品位,不曾卑微,你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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