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仙的衣袂,宽大而幽隐,不止后世难觅踪迹,当时人亦难见大全。散逸于人世间,神仙可能就是街上与你擦肩而过的一个贩货郎;当你起身去寻,最像的那一个可能只是装神者的一场自导自演。
神仙很多,但神仙彼此,可能也是相逢不相识:治水的大禹与造方舟的诺亚,生活在同一时期;养鱼的寇先与乘鱼而去的琴高,鼓琴于同一地。
更多的时候,彼此间无知无闻。他们不要知己,也不要世人的理解。生命饱满、自足,但倘若人类需要,哪怕只是一念唤起,他又无处不在。
张路《神仙图册》一个百姓之家,守护神就多达数十位:门上有门神,灶上有灶神,住在乡下有土地公守护,搬来城中则是城隍爷。管婚姻的叫月老,负责子女学习的是魁星,织女可令女子手巧,月神可使相思者得团圆。若是生病了,需要尽快赶走瘟神……
四季轮转,各有神仙照拂。他们依序当值,从不失时约。春天舞《云翘》,立冬歌《玄冥》,都是献给神仙的曲子。冬夏两季,帝王行郊社之礼,是祭祀天地之神。
中国的神仙很多,他们的故事散落于诸多典籍之中。与希腊神话不同,它没有严格的体系,更像是春风吹来,肆意开遍山谷的闲花野草 。于是,一代代的人经过,剪入三两枝,移花入暖房,形成了有限的文字记载。
仇英《山水图册》这种记载,西汉的刘向说,是“千中不及一者”。他做了一本《列仙传》,所记载神仙共七十一位,起于“赤松子”,终于“玄俗”。
赤松子是那个在山中下棋的人,凡人误入山中,观棋许久,直至斧柯尽烂;而玄俗说了自己一番经历,但这些事本来就是变化不拘,世事如棋局局新。
圣人们不讲这些事,子不语怪力乱神。人间代代口口相传,自有潜移默化在。“封闭和流传是同一种意旨,有大道存于其中”刘向说。
他讲完这所有故事的当口,开篇的那一局棋仍旧没下完。而每一个读书的人,依然扶柄在看,不觉星月悄移,人间暗换。
还不知几时醒来,旧路归家。
孙克弘《销闲清课图卷》关于归家后的事,《列仙传》里没有再说。《太平广记》里却有一段类似的故事,将后来做了详尽的记载。
那一次入山的是两个人,一个叫:刘晨,另一个叫:阮肇。他俩也不是为了偶遇神仙,单纯是为采药,误入了天台山。山路崎岖难行,一时之间,不知家在何处?二人在此困顿了十三天,既饿又渴,疲乏至极。
这时才隐隐约约看见对面一片桃林。他们攀爬过去,吃下了几颗桃子,恢复了些力气。正准备返家,一片芜菁叶子流下来,上面盛着胡麻饭,曲水流觞到面前。两人互相安慰到:“有烟火,这里离人家不远了。”遂往山里又走了一段,遇见两位婉态殊绝的女子,拿着一模一样的胡麻饭,如旧相识一般问道:“怎么来晚了呢?”
人生一番奇遇,人间烟火与世外仙姝皆在此。他二人流连半载乃去,归乡后见乡邑凋落,邻人不见,细问下,才知人间七世已经过去了。他们重入天台寻访仙女,踪迹杳然。
两头都不着,仙凡皆都不在。两人均受了很大的震动,却做了截然不同的选择:刘晨再次投入人世,娶妻生子,烟火一世;阮肇返路归山,独自一人,修道去了。他们在此作别,从此再也没有见过。但红尘茫茫,我们所遇的每一个人,不是阮郎就是刘郎。
这个故事,一直在人间流转。被搬上戏台,在戏曲里演绎;也作了词牌,在教坊间传唱。
《阮郎归》
词:苏轼
绿槐高柳咽新蝉。薰风初入弦。
碧纱窗下水沉烟。棋声惊昼眠。
微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然。
玉盆纤手弄清泉。琼珠碎却圆。
这是故事外的故事。刘向所作,是孔子所不语;阮郎之遇,是刘向所不录。但这些,共同构成了文明的显隐,善读者,玩索而得味。所有的故事都消隐,留下一个追问,指向我们自己。
这个追问,当然不是仙凡之别。而是:在那个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处。是向里走,还是回头?
这个故事没有标准结尾,唯一的参演者,只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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