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头晃脑地读《大学》,在外人看来或许是很虚无、很空洞、很不合时宜的事情。自从轴心时代诞生了诸多圣贤,后世读圣贤书的人们常常被人看作不食人间烟火的群体。其中一个原因是圣贤书讲的内容与当下的社会相去甚远。中华文化的典籍中最常被提及的一个字是“心”。虽然是被很多人挂在嘴边,但是很少人能说得清“心”为何物。
《大学》一书也不例外,无论是全书的文本,还是三纲八目的结构,核心都是一个“心”。
一、明明德是大学之道的基础
几乎所有文章都有一个规律,开头第一句话是最重要的。《大学》开篇第一句“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就是全文的“总纲”。其中“亲民”的“亲”是“新”的通假字,“亲民”是“作新民”的简略。这样,“三纲”都是动宾结构的词汇,有三个动词“明、作、止”,分别配三个名词“明德、新民、至善”。
什么是道路呢?世间有形的道路有两个特点:一是,有起点有终点;二是,有从起点到达终点的轨迹。所谓“轨迹”,就是按照一定先后顺序排列的地点。当一个人从起点出发,沿着这条道走向终点时,从当前的一个地点下一步只能进入紧挨着这个地点的下一个地点,而要到达某个地点,则必须按顺序走完这个地点前的所有地点。
大学之道是让自己和天下人都离苦得乐的道路。“大学之道”简单来说就是三个步骤:先“明明德”;有了“明明德”的基础后“作新民”,实现个人的离苦得乐;有了“作新民”的基础,就按照自己离苦得乐的经验,再让家人、国人、天下人都离苦得乐,这就是“止于至善”。
因此,大学之道的基础就是“明明德”。有了“明明德”才能自利利他,自觉觉他——“作新民”是自利、自觉,“止于至善”是利他、觉他;如果没有“明明德”,自己通过“作新民”而离苦得乐是不可能的事情,就更不用说引导他人离苦得乐了。现今很多人大抵是在此处出了问题,尚未“明明德”,就想去修身作新民;尚未修身,就想去齐家、治国、平天下。结果,修身变成了折腾自己,齐治平变成了折磨他人。所以,此次我们打算先对“明明德”做详细的讲解。一旦对“明德”真的明白了,趋入“作新民”与“止于至善”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明德”分为“明”和“德”二者,所以,下面的讲解也分两步:一、先讲解“明”,让大家明白什么是“明”,也即明“明”;二、再讲解“德”,让大家明白什么是“德”,也即明“德”。“明”和“德”都明白了,就叫“明明德”。
二、人生迷惑的根源
《道德经》讲“五色令人目盲”,是说看得多了,眼睛的功能会衰减乃至丧失。眼睛看的功能实质来自“心”,我们常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用心看是生活的重要成分。人的心如同手电筒,可以照亮任何地方,却唯独剩下一个地方没有去观察——那就是心自己。每天,我们用“心”观察了无数的外境,却唯独不去观察那个能观察的“心”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用“心”发现了无数外境之上的科学定律,但对观察者——“心”自己却一无所知。心沉溺于对外境的了知而不自知,这就是迷惑之源、无明之本。
《中庸》上说:“人皆曰予知,驱而纳诸罟擭陷阱之中,而莫之知避也。”我们的心在了知外境的时候,深深地陷在“所知”的陷阱之中,而不知自拔。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我们不知道自心的真相,只因为自心深陷在“知”的深渊之中。古人云:“贪看天边月,失却手中珠。”
心溺于境而不自知也是痛苦之本。《入行论》云:“若不知此心,奥秘法中尊,求乐或避苦,无义终漂泊。”《正法念处经》云:“心为系缚解脱本,是故说心为第一。”
所以,离苦得乐的关键在于先明心,要明心先要观察心。
观察自心非常重要。“外观远处百种法,不如唯观内心胜。”观察外面无数的事物,不如观察内心来得有用。《大乘本生心地观经》云:“三界之中,以心为主。能观心者,究竟解脱,不能观者,永处缠缚。”
三、认识我们的心
讨论“心”有一个困难。心既是人身体的一部分,又不在身体内长成。写下身体的各个器官的名称:肝、脾、胆、肺、肠、膀胱、胳臂等都是肉字旁,唯独“心”例外。从造字者的角度已经告诉我们心不是一个普通的身体器官。《西游记》第一回记载猴王参访仙道至西牛贺洲时,在山林间遇到一位歌唱《满庭芳》的樵夫,樵夫告诉他“不远处有座灵台方寸山,山中有座斜月三星洞,那洞中有一个神仙,称名须菩提祖师。那祖师出去的徒弟,也不计其数,见今还有三四十人从他修行”。于是,猴王前往拜须菩提祖师为师学艺。这里的灵台方寸山和斜月三星洞都是字谜,都是个“心”字。我们知道孙悟空最大的本事“筋斗云”也是指心能够瞬间到达十万八千里之遥处。整部《西游记》都是用比喻的手法描述心性的修炼,以达到“明明德”。其实,古往今来的许多名著都是在讲“心”,只是分别使用了不同的写法。对“心”的认识是人类社会前进的主旋律。但是认识“心”并不容易。
每天,我们有无数的观察和了解。仔细观察一下甚至会发现,每时每刻我们都“有知”,可以说生命的本质就是各种各样的“知”,难怪有哲学家会说:“我知,故我在。”离开了“知”,我们根本难以想像会有什么生命的形式存在。
到底是谁在知呢?我们会毫不犹豫地说:“是心!”。人们习惯于用“心”这个字来表示能知能觉的“那个”。“心”这个字眼听起来很响亮,包含“心”这个字的词汇也不下数百个,人们广泛地使用着“心”这个字眼,但稀奇的是,大多数人却从来没有认真观察思维过——心到底是什么做的,它存在于何处?当被问及能知能觉的到底是什么时,大多数人都停留于“心”这个字而已。
如何观察“心体”呢,有四个步骤:一、认定心体的定义;二、遮破“心体不存在”的谬见;三、推翻“心体是物质性身体”的谬见;四、建立“心体独立于物质而存在”的正见。
第一步:认定心体的定义。心体就是“能知之体”。体就是质地的意思,例如,波纹的体是水,金子做的佛像其体是金子,铜做的铜像其体是铜。体是相对于外在的现象而言的:波纹是现象,其体是水;佛像是现象,其体是金子;铜像是现象,其体是铜。同样,各种各样的知,虽然有着不同的所知内容,但都是能知之体在知。心体与知,一者是功能之所依、一者是功能;一者是本质、一者是现象。
第二步:遮破“心体不存在”的谬见。心体必然是存在的,不能是如真空一般的什么也没有的“无”。为什么呢?因为我们每时每刻都有知觉,如果心体不存在,这些知觉的功能就是无因而生的了。我们知道,任何事物都不能无因而生,“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如果无因而生是合理的,那么为什么此时生这种知觉,而不生别的知觉呢?
第三步:推翻“心体是物质性身体”的谬见。比如,我们认为因为物质没有任何知觉性,是“无知”的,而心是“有知”的,“无知”和“有知”就像黑暗与光明一样不能相容,承认无知的物质是知觉之体,就像承认黑暗可以与光明融为一体一样不合理。再比如,如果认同心体是物质,那么石头也应有知,因为组成人体的物质微粒——中子、质子、电子等,与组成石头的物质微粒并无差别,既然组成人体的物质微粒可以产生认知,那么组成石头的这些微粒也应可以产生认知。但是,石头等无情物没有知觉,所以认同心体是物质是错误的。如果认为心体是物质,那么心就变得可分,有多少个原子就应有多少心,有多少个心就有多少个生命。这显然与事实不符,因为我们每个人身上有很多原子,但却只有一个心。
第四步:建立“心体是独立于物质的一种存在”的正见。前面已经证明心体必须存在,不能是断灭的无,而且心体不能是物质性的身体,那么,就只能承认心体是一种独立于物质的存在,或者说独立于身体的一种存在。
由于心体的属性就是“明知”,所以古人就将心体命名为“明”。这就是“明德”中的“明”的含义。我们所有的知觉都源于这个“明”,或者说心体。明白了这个道理,就在理论上明白了“明德”中的“明”,简称“明明”。因此,“明德”中的“明”,就是心体的意思。心体一定是存在的,而且不是物质,是独立于物质的一种存在,它是能知能觉的主体。
四、如何体悟心体
或许有人会问:如果说明就是心体,它既然不是物质,是什么形状、什么颜色呢?形状与颜色是物质所具有的特性,而心体不是物质,故而没有任何形状与颜色。古人将物质称为“形而下”,心体称为“形而上”。“形而下”的意思是“有形状”,“形而上”的意思是“没有形状、超越了形状”。
也有人会说:我不喜欢思辨,眼见为实,你能不能让我见到这个心体,亲自见到之后我就相信了?当然可以。《中庸》上说:“喜怒哀乐未发之谓中”,这个“中”实际上就是心体,这句话也直接告诉了我们体验心体的方法——当你内心没有任何喜怒哀乐的时候,换句话说,内心没有任何念头的时候,那个时候你体验到的具有“能知能觉性”的东西就是“中”,也就是心体。当你没有任何念头的时候,此时虽然没有任何念头,这个能知能觉者一定是存在的,如果不存在,你怎么会知道自己没有念头呢?知道自己没有念头的“那个”就是心体。为什么古人将心体叫做“中”呢?因为喜怒哀乐未发时,也即心没有任何念头时,心还没有陷入任何“知”之中,但此时也不是浑然无知,这种既不是知也不是不知的状态,称为“中”——也即这种纯粹的最本然的“知”没有堕入任何“边”之中,这里“边”就是对有形有相事物的知。
我们熟悉的《六祖坛经》中记载,惠明上座追上六祖的时候,要求六祖指示心体,当时六祖让他坐下来内心“屏息万缘”,然后问他:“不思善、不思恶,正当那个时候,谁是你惠明上座的本来面目呢?”也就是说,你内心既不思维善、也不思维恶,没有任何念头的时候,谁是你的本来面目呢?当时惠明禅师按照六祖的指示,果然体验到了心体。
从古至今,无数的人用上面这个方法体验到了心体,完成了《大学》中的明“明”这个要求,明“明”之后才能继而明“德”了,“明”和“德”都明了,才算是明“明德”。古人打坐是为了熄灭心中的杂念,体验这个心体,体验到之后就安住在这个心体之上,渐渐达到“发而皆中节”的“和”的境界——也就是说,喜怒哀乐的念头起来之后,也不离这个“中”,都被这个“中”节制住了,这叫“和”。达到“和”的境界,就算悟道了,如《中庸》云:“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
现代人打坐则不知道这个道理,只是一味地闭目盲修,或为了运气强身,诚为可叹!
座上认识心体、体悟心体,座下让起心动念不离这个心体,是千圣万贤第一要务。如《格言联璧》中说:“守吾本心在腔子里,是圣贤第一等学问;尽吾本分在素位中,是圣贤第一等功夫。”
五祖弘忍大师诫六祖惠能说:“不识本心,学法无益。”也就是说,不认识这个本心,学什么法对自己都没有太大的利益。
《中庸》说:“天命之谓性。”“天”是无形无相、不生不灭的,“命”是指具有知觉的灵性之体。天命,是指像天空一样无形无相本来就有的而且永远不会消失的心体。“率性之谓道”,一切现象都不离这个性,叫“率性”,也叫“道”。孔子说他自己“五十知天命”,也就是说,他在五十岁的时候,体验到了这个“天命”,也就是“心体”,完成明“明”。他到了七十岁的时候“从心所欲,不逾矩”,也就是说,七十岁时,达到了“心想事成”的境界,这就是明“德”。具体什么是明“德”,我们在后面再详细阐述。明“德”的能力哪儿来呢?一定是从明“明”获得的。
心体也称为无为法,心体之外的一切现象称为有为法。《金刚经》中说:“一切圣贤皆因无为法而有差别。”也就是说,圣贤的层次都是因为证悟心体的程度不同而产生层次差别的。儒家、道家、佛家,三家对心体的认知程度在“深、广、明、细”等方面都有显著差异。儒家是“稍稍触及”,道家则“有点体验”,佛家则亲眼现见。其实,即便是佛家,小乘的阿罗汉也没有见到心体的真正面貌;在大乘资粮道、加行道,也只是相似地见到,只有达到见道位才是真正见到,即便见道之后,一地乃至十地菩萨对心体了知的清晰程度也是渐次增上,只有佛陀才圆满地了知了心体的所有特征。
明“明”分为闻思修三个层次:通过听闻了知能知能觉的心体是存在的、不是物质,这是闻慧层次上的明“明”;进一步通过逻辑思维的方法认定心体非物,这是思慧层次上的明“明”;屏息万缘,用心去体悟心体,这是修慧层次上的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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