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已近尾声,冬播序幕拉开。有墒势的田地介已翻耕播种上,余的须待落雨后再说。持续半个月有余的晴好天气终于转了脸儿。空中压了厚厚的云被,北风厉害了,拍在人脸上有种冷冷的感觉。柳西的女人们的的闲适季节再次来临,从此时到年尾办好年事,又到来年春播,好长一段快乐自在日子等待她们消遣!外出打工的男人们装陆续返回,这当然又给女人们的快活添上了一道色彩。
柳西湾风如此,男人多数虽不惧内,但均是体贴老婆的行家里手。既是体贴,怎么表现呢?——尽她们攀着打麻将、比着四下闲逛闲聊。也有女人被屋里压得抬不了头的,人都要笑那男人没本事。这样的女人在湾里是没半点份量的,只能让人同情,所以尽可避免往人堆里钻。例如红菊,山也似的身材,倒怕猴儿似的青松。再一个腊月,在德德的淫威下屏息静气,直如一具活走尸。青松和德德是忠孝村出名的“无能标兵”,为人众所不耻。除了极少数的,更多的柳西女人是颇为幸福的。
正所谓“不幸比比皆是,幸福处处得见”,哪怕是宝如、富枝、小雨三个眼前并不如意的,也自有她们的快乐。宝如思想务实,不抱什么空想,便能相夫教子,勤朴把持,第一愿望很快就实现了,她岂不幸福得很?富枝也比先前活得充实多了,不再听人闲言碎语,与姨家的关系也越来越密切了,教孩子也不再一味谩骂或一味溺爱,孩子们虽然听话乖觉了;眼见养的鸡也渐渐大了,即将劳有所获,她如何又不觉得幸福?另一个小雨,虽说过着紧巴巴的生活,她却能开导自己,对未来也有好的愿望;又爱自己的丈夫,她当然自觉幸福得很了!反而是最有条件和理由感到幸福的孙桂华,自星子从上海回来之后,她的脸色远逊于往前的活泛喜色,日见得心事重重,乃至忧心忡忡。几个近邻,一如春姑、玲利等,都早已窥出点苗头来了,却不知道到底为什么,互相打听,亦无所知。
桂华打从听到沈美娟勾引上薛平、意欲报复自家之后,把个心整个地系在了莘夕身上。大家都料到一时不会事发,不知莘夕从骆山回来了没有,叫小娜去看看。小娜不去。叫星子去,星子也不愿,都说:“再也不想见那个薛平!”桂华也不强他们,心下恚然地想:也是!他本当来柳西看望我们的,回来也有三、四天了,怎么还不见来?不是没把这里重视?他算个什么东西,就这样狂妄托大!他来了,我少不得给他点儿脸色看看!以前总以为他可怜,莘夕没抬举他,我们倒把他维护着,看来是枉费心机了。对薛平的好感自此一分也没了。
易长征先听了也气愤,渐渐却平息了,以为见得多了,不是太稀奇的事儿。“要发生的事,谁能挡得住?”他觉得只能妥协,当没这事儿一样。这又遭到小娜的冷言冷语。小娜主张不轻易宽恕薛平,可要她提出方法,她又哑了。
桂华这便自怨自艾起来,头一次后悔当初不该自作主张地给大姑娘应下这门亲事。莘夕由对婚事的怨恨而引出的诸多坏的情绪只是起着小小的催化剂的作用,让桂华一时不能明白实质性的矛盾纠葛。这一回反应发生了,一目了然,桂华猛然清醒了。虽然每个人思考问题的角度不尽相同,甚至大相径庭,但以薛平惹出的事件作分析,桂华的结论与莘夕的顽固的观点相去不远,合上拍了。桂华不由得越想越觉得薛平混帐、可厌,配不上莘夕。当年也知道莘夕和海建有那意思,尽管莘夕从来不说白了,可怎么就瞧不中他呢?就因为那时他们家太穷?还是像媒婆说的,弟兄少,嫁过去怕被人欺负?后一个愚蠢的观念似乎更能说明问题些。是不是也有小娜就中作梗的小缘故?反正是一手包办,勒令莘夕嫁了人。莘夕的抵抗无非是不思饮食、含泪发呆,她没说一个“不”字。这或许使母亲产生了一丝儿误解。从她嫁到永福的日子起,便疏远了这边儿的亲人。桂华偶尔去到永福,女儿也没欢迎的意思,做母亲的着实心冷。但莘夕也并不求着娘家,所以她的冷漠与高傲没有带给她不利的报复,反而增长了她在家庭意识形态领域的地位。她一点不费力地使丈夫低头臣服,视其为尊贵的家长,即小娜饱含攻击性之所言“母老虎”。在为父为母的眼里,这结果并不是太稀奇的事,那正是他们希望见到的。哪个做父母的不巴望女儿能在夫家有地位、不受人欺压?反倒望着她三天两头地被打被骂,跑回娘家诉苦不成?有祈望女儿向好的意思,也有避免麻烦的意思。事情发展到了两全其美的地步,桂华不免得意于自己的专横式的成功杰作,虽说她再也不可能重演专横了。林海建仍然成为她的女婿,对于她是不算小的安慰;薛平竟然拈花惹草了,且是与那样一个“烂婊子”,则对她实在是相当大的打击。
“我也说了,”桂华寻找理由以解脱自身的干系,可见她意识到了自己不觉中犯下的错误;这样的错误在千万个感触麻木、思想蒙昧、乐天安命的女儿身上是不算什么错误的,偏偏莘夕不同于那千万个,“不能管得太紧了。骡子勒紧了还要反咬一口呢!男人们本就轻佻,有几个烧包钱,还了得!更要时刻跟在他身边儿才行。”
“但她并没有管他,还谈管得紧呢!可能正是太大意了,”小娜说,“不过,她那么讨厌薛平,也许不太把这种事看得认真。她不是那种寻死觅活的蠢女人,谁料她知道实情后会有什么看法?我们一个个替她忧着,不要白费心机才好。”
这一翻话倒不是没有道理。事实恰恰也证实了这一点。
桂华与小娜言论上面那段话后的第二天上午,星子回家的第六天,天楚提了一大包水果来了柳西。小娜打电话给天楚,告诉她星子回家好几天了,要她过来玩玩儿,一来是为星子的大事着想,二来小娜也想借天楚调节一下家里的愁闷气氛。天楚想,既然星子在家,见见面,聊叙聊叙,彼此了解一下是应该的。依乡下的规矩,当是男子先上女孩子家去走走,按礼数接了女孩子到自家来玩。天楚却并非那种忸怩作态、没见识的村野女子,又是熟路,与这家每个人都和得。最关健的是,她得主动出击,争取得到最大的好感,那么,未来的生活将是其乐融融的,以免存在闹不清的家庭矛盾,那令人烦恼而痛苦。
她的出现果然是适时的,受到了星子一家人的热情接待。大家暂且把莘夕的事儿放在一边去,因为较之星子的终身大事,莘夕的婚姻阴影是浅淡得多的。郁闷的家庭一下子变得欢乐非常。
星子和天楚对彼此的观感都是符合各人想象的。这真是配搭得极妥的一对儿,无论高矮、长相、言语,还是性格,无不对应吻合。两人稍有交谈,便深表相见恨晚之意。一个是情场屡败,但经验独到,颇解个中滋味;一个是望郎多年,心水泛滥,暗自拔节起急于求成的念头。
两只对准准的巴掌,一拍即合。周围人都大力赞成。
这是一桩亲上加亲的姻缘,即便新近牵就,大家却均有久已磨合之感。这一对儿的语言了解于是显得既非多余,但也没有乖张枯燥的可厌味道。星子和天楚的感觉相当美妙,内心愉悦,谈吐温存谐调。大家俱盯着他二位,见他们情投意合,便把这门亲事看定了。父母要星子去买定礼,林海建说不必,天楚也比较委婉地表示不在乎那一套,显出好人家女儿的大方聪慧的性格。桂华夫妇一发喜欢,再不许他人有第二句异议,且暗下便商量起索聘婚期的大事。把海建也拉过去问意见。海建笑着说,就立时三刻办了也行,只须在话语上给女孩儿一个好听的理由以便公布于众。
这岂不是很简单?桂华满口应承下来。到晚上留下天楚,索性当面讨她的话儿。天楚也怕好事多磨,羞答答地说:
“我这边儿都听老人们的建议,老人们说了算。”又说,“妈妈也问问星子哥。”
这一句可怜可爱的话儿喜得桂华心花怒放。又当了一家人的面,臊得星子满脸飞红,心儿却似蜜浇。小娜一手圆成这事儿,唯愿他们两个好得不能再好;如今眉目已定,想来日也没了姑嫂难处的顾虑,又素知那苏天楚老实,绝不会在母亲头上过分,那一份心思也撂下了,再无不好,干脆充作起媒人来,脆生生地说:
“我看你们两个是天造地设的了,再没别处能寻得这样的姻缘去。先且不将我当妹妹看,我保的媒,就权作是媒人。这男方的二老有意定下日子,我也促成尽早办婚事。等明天去问问女方老人们的意思,再定,怎样?你们两个也别急,迟也不会迟过腊月二十八,过了年,就是一对儿大人了!”
小娜说罢就笑,引得众人也禁不住笑起来。桂华笑着说:“伶牙俐嘴的,也不怕日后惹得海建心烦!人家老妈妈可是个老实巴交的妇道人家,你这一去,人家湾里人见了你的这模样儿,不先可怜老的,再评判你这小的?”
“应该学着点儿你表妹,”易长征也说,“谁还会见她不多言语,就以为她不如你的了?”
天楚的脸一红,低头微笑不语。小娜望着海建调皮地说:
“他这人,就缺一个伶牙俐嘴的烦他呢!他敢不尊重妇女的权利?”
大家越发笑起来。星子喜眉喜眼儿地说:
“原来饶舌也是妇女的权利!这定法律的人要是个男的,就是耳朵欠磨的;要是个女的,那就可怕了!”
“我说着玩儿的,你这当真了。”
“我也是说着玩的,还会真信了你不成?”星子说。
桂华去洗了十余个苹果出来,让星子削几个给大家吃。第一个削好的苹果让来让去还复到天楚手上,天楚轻轻咬着苹果,一边不失规矩地说来些她的所见所闻,引得大家的谈话题目和谈话兴趣大增。
天色向晚了,海建考虑到留宿的不方便,就要告辞。桂华说:
“这么晚了,回去做什么?空着的房间也有,只须加上铺盖,现成的。要是你们几个讨亲热,省了我麻烦,天楚和小娜睡一床,你和星子将就一晚。反正天气也冷了,不怕挤着热。过去,一大家人不也挤一张床?”
小娜也说:“不回吧?你又不挑床铺,那儿睡不得一个晚上?”
“我是怕星子不乐意。我知道,他是比较喜欢一个人睡张床的。”忽想到他同沈美娟的事儿,料大家可能往那方面想去,不愿让天楚知道这事,海建连忙又说,
“好吧,我就留下。我也有些话和星子说说。”
“该喊哥哥才对!”星子笑着说,“你搞清楚了没有?”
“是我搞错了还是你搞错了?你不是我表妹夫吗?”
桂华以为他们较真,急着说:
“分开叫,各叫各的好了。在这边,海建得叫星子一声‘哥’;在那边,星子也该喊海建作‘哥’。这也不算矛盾。”
小娜和天楚拉着手“咯咯”直笑。小娜忍着笑说:
“什么这边儿那边儿的?依我,不必要那虚套套儿,各人都喊名字好了。喊习惯了的,再忽然改叫哥哥、嫂嫂的,多难为情呀!我倒不是怕说不出口,只怕听的人听着脸儿红。所以,叫什么名字便喊他什么名字,也不见得就没礼貌。我看易大炮他们见了中发老爹儿,倒是毕恭毕敬地尊他为‘老爹’,一避到角落里就鼓捣他。可怜!那种假礼貌还是不要的好。我们提倡国外的称呼法儿,直呼其名。”
“连父母的名字也挂在嘴边儿喊?”桂华不以为然地问。然后,没等小娜回答,她就洗脚去了。
次日里,春姑等女人已经得了信儿,晓得星子的对像来了,都跑来凑热闹,开星子的玩笑,个个都瞅着天楚夸奖。等天楚和小娜回去了,春姑说:
“怎么就让走了?小娜去她家做什么?”
“小娜是去要日子的。这是大事,不能留她玩儿了。真是个好姑娘!以后你们看得见的,我们这种人家讨媳妇,一不求人家有财,二不望人家有势,只要姑娘性质好,通情达理,不会歪刁,就够了。还想怎样的?娶了这样的媳妇儿才是祖宗的香案供得稳当、香蜡烧得高啊!”
“这回让您家碰上啦!”春姑笑嘻嘻地说。
玲俐剔着牙缝里的碎肉沫儿,连连吐着,斜着嘴含糊不清地说:“恭喜您了,可莫要忘了称喜糖给我们吃!我们就好吃点儿喝点儿。”
“那还忘得了?说都不消你们说得,我巴不得早早买了喜糖给你们每一个人吃呢!”
“您现在可好了,”春姑又说,“心事都操得差不多了。本以为一个富枝就搭在您身上了,哪晓得她蛮有一套的,鸡养得那么好,还上了电视的。真是光彩呀!”
“上了电视?”桂华倒听愣了,“几时上的电视机?你说笑吧?”
“您还不知道?这么大的事儿!哎呀,都有两三天了呢!”葵凤和玲俐抢着说,不过让玲俐抢了先。春姑对她们摆摆手,意思是听她一个人讲来。
“本来是到柳西采访无儿户,第一个采访对像是茹英,不是见她过得还像个人样儿吗?一去茹英家,电视台的那个骚婆娘就都茹英怎么按她们教的话说。茹英一时慌得糊涂了,等明白是怎么回事,便连轰带炸地骂走了电视台的记者。她的胆子真够大的!她就不怕给抓去蹲号子!电视台的人大概从没见过像茹英那么狠的泼妇,只得放弃对她的采访,去另一个无儿户——冬秀家。冬秀的胆子又太小了点儿,像木偶一样听任别人的摆弄。后来,就是第二天的新闻里,播出来了,冬秀好像一块哑了嘴的木炭,丢死人的脸啦!她也没能说出电视台记者教给她的那些好笑的话。电视台的人又听说有个养鸡的,就问到了富枝家,他们这叫‘强盗不走空路’!——倒是富枝有胆色一些,说话也不含糊,电视台的摄像机跟着她拍了老半天呢!后来,富枝说,采访她还不如去塔湾采访刘惠兰,刘惠兰才是真正值得采访的人,又将刘惠兰臭夸了一通,引起了电视台记者们的兴趣。他们说可以抓一个勤劳致富的妇女典型,在全市进行宣传、推广。富枝就亲自带他们去了塔湾。富枝也真是,怎么就替塔湾那个出了名的破玩意儿吹大牛呢?她自己就当不得全市的妇女典型?”
“她哪里能当什么典型?”桂华说,“莫要才上了正路,就想摔死!”
“茹英才是呢!我们算是服了她!”
春姑不无佩服地叹着气,且说,要是她,给她胆儿也不敢骂市里下来的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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