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二年级时,婆婆以前的学生家的母狗下了一窝幼崽。学生路遇婆婆,亲热寒暄之余,问她想不想养狗,抱一只去吧。婆婆把消息透漏给我,我喜不自胜的同时又心有隐忧。爸爸不喜欢小动物,他会同意吗?不知道妈妈如何从中斡旋,反正最后爸爸竟然没有反对。我跟妈妈都是狗痴,能自己养一只小狗,我俩简直高兴坏了。
记得巧巧被抱回家的那天,我一整天上课时都心不在焉, 想象着小家伙的样子,想象着它的毛色,想象着给它搭什么窝…… 好不容易熬到放学,一回到家,丢下书包就四处搜寻它的踪迹。妈妈努努嘴,示意我它在厨房桌子下面呢。那其实是张写字台,父母拿它做料理台用。左右两边的细桌腿之间各自由一根木头条子连着,父母又在这俩条子上面铺了一层木板用来放杂物和锅具,木板距离地面大概也就十厘米。我第一眼见到巧巧时,它正哆哆嗦嗦躲在木板下方的角落里,又冷又害怕的样子。
我的心都化了,欣喜、担忧、怜爱,各种情绪五味杂陈。赶紧趴在水泥地上,小心翼翼伸出胳膊,试探着诱它出来。小东西不为所动。我注意到旁边一滩液体,呵,它屙尿了。我怕它弄湿了毛着凉,又不敢硬抓它,只好求助大人。妈妈很有对付小动物的实战经验,她二话不说,抻长手臂一探,转眼就把小东西拧出来了。小猫小狗都可以提脖子,这是妈妈教我的。厨房灯光下,我第一次真切地看清了我的新伙伴,小小的,毛茸茸的,黑白相间的巧巧,欢迎你。
巧巧是一只极聪明的土狗。它很“厉害”,爱叫、护家,非常亲近家人。我们住在四楼,每次有家里人来,还没走进单元门,巧巧就能觉察到,瞬间激动地摇起尾巴,嗓子里哼哼唧唧起来。等人推门而入,它一定热情地迎上去,又扑又舔。夏天里经常光着腿,这样很容易挂彩——全是狗爪子抓的红道道,最起码也会糊一腿湿答答的口水。这样的待遇,生人、外人是肯定享受不到的。巧巧见到他们只会冲上去狂吠,或者警惕地半趴下,眼珠子死盯着别人,龇牙咧嘴以示警告。就算只是对门来个人,或是楼道里有人走动,它也会吼几嗓子,展现出完美的看家狗本领。我清楚地记得,电信工作人员上门来装电话的那一天,爸爸把巧巧关在阳台上,它一直闹,跃跃欲试企图翻过装饰矮墙跳出来。以前从没见它尝试过甚至跃过那道一米高的墙,但这次它太焦躁不安了,竟然真的“狗急跳墙”,把别人吓得赶紧躲到了门后。巧巧就是这么威武。
我偶尔会获准带巧巧下楼玩会儿。最常干的事是我蹲在地上,它慢慢跑远,然后听我一声令下,又调转过来一阵风似地狂奔而来扑进我怀里。我抱着我的宝贝,蹭蹭它的脑门儿再亲亲它的耳朵,满心欢喜。它很爱跟我这么玩,却不肯跟着好好走路。有些小狗非常听话,老老实实亦步亦趋跟人一起散步,很少撒腿乱跑。巧巧不干的,它总是走在我们前面,仿佛小小开路先锋,它得先行一步去探探情况,走一段便停下来等我们。待主人走近了,它又一溜烟儿跑前面去了,总之不能与你同行。我好不懊恼,只有羡慕别人家的份。好在它非常机灵,没惹出什么麻烦,也没有伤到自己,我因此松了一口气。
巧巧小时候经常窝在厨房的小竹椅上睡觉。在它一生中大多数被关在屋里的日子里,跟我或者妈妈玩“奔跑——起跳——着陆”的游戏,最重要的道具就是那把竹椅。我们坐在上面等着巧巧,只见它从阳台上跑进来,越来越近,然后轻松跃起跳到我们的大腿上,扬起它的脑袋,等我们摸头奖励。它的身体瞬间扑上来的力道沉沉的,沉到一次次撞击我的心灵,撞出盈盈的满足和幸福。还有小竹椅吱吱呀呀的声音,因着它的到来而格外响亮。那种感觉和声响一直潜伏在我的灵魂深处。
跟巧巧的离别是猝不及防的。爸爸虽然默许我们养狗,却从不曾真正喜欢它,甚至算不上善待它。大概四年级下学期的某一天,我回到家不见巧巧的踪迹,拴它的铁链子也一并消失了。我意识到爸爸把它送走了。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悲伤没顶。不晓得哭了多久,已经没了气力,只能无声抽泣。脑子重新转动起来,一边伤心一边感到欣慰,或许离开这个家对巧巧来说是种解脱?爸爸状似无所谓地透露了巧巧的下落。它被门卫叔叔领回乡下去了,说不定会被打来吃了,谁知道呢。我木然地沉默着,我救不了它,更救不了我自己。
过了几个月,有消息说巧巧怀了小崽崽,它快当母亲了。我一下子联想到阳台角落的墙上和地上满布的血点,那是巧巧初潮时不停甩屁股溅上去的。当时我什么都不懂,忧郁地问妈妈巧巧怎么了,为什么要流那么多血呀。妈妈轻描淡写敷衍了我,我更加担心,我怕它会死。幸好,很快血就自行止住了,它又好好的了。我对性发育的了解由此开始,没有任何人正经教我,启发我的是我的巧巧。那会儿它应该也就三岁多,居然就要生娃娃了!我很惊讶,也有一丝期待。只是我等来的不是母子平安的喜讯,而是它难产而亡的噩耗。
其实对我来说,巧巧被强行送走的那一刻就是我与它永别的时候。之后它过得好不好,是死是活,那都完全不是我能左右的,甚至是我下意识想要逃避的。出于自我保护,我只想记得它的亲密,它的泼辣,它的可爱,它的通人性。我对于没能保护它感到羞愤,自我安慰说它离开我去农村做一条辗山狗,说不定还因祸得福呢。没想到,它获得自由的代价竟然是离开人世。
我突然想到之前几天的某个夜间,我被厨房大亮的灯光和竹椅吱吱呀呀的声音惊醒。坐起身来,睡眼惺忪地透过磨砂玻璃望向厨房,的确亮着灯,声响却又好似消失了。是爸妈在厨房里么,他们忘了关灯么,有耗子么?我起身察看,厨房里没人,也没发现老鼠。我走近竹椅,又听到了竹条受挤压发出的那种声音。但凡人坐在上面,它总是会响,除非你保持一动不动。梦游似的,我来不及细想,顺手关了灯就回屋接着睡过去了。第二天一早,我问起妈妈,她说夜里没起来过,啥也没听见啥也没看见。唔,难道是我发梦天呢?这只能是个谜了。
梦也好,谜也罢,我猛然意识到,那一刻,或许是巧巧来跟我道别了。那是它的魂魄,飘着飘着回到了主人家。它在这里长大,窝在竹椅上睡觉,稍有动静椅子就吱呀作响。聪明的巧巧拉亮电灯,制造声响引我前去。就算当下我稀里糊涂、不明就里,有朝一日我终会明白它传递的讯息。小主人,我来过了,别难过。我眼里噙着泪,又始终没有掉下来。我并未告诉妈妈我对这个灵异事件的阐释,大人们听不懂的,他们心太硬。巧巧虽然离开了,我却因着这个小秘密而暗自欣慰。巧巧,谢谢你来看我,我会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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