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去秋来,大雁飞往南方,留下满地黄花;树叶绿了又黄了;门前那条溪流活了又归于寂静。大哥和大嫂结婚又离婚了;大姐夫抛弃了大堂姐,和自己的亲嫂子自立门户了;一堂哥古翼在城市打架闹事躲到乡下如今也初中毕业回去了城里;而乡下的兄弟姐妹也各自寻找着自己的出路。改革开放的春风迟迟才吹进这山里,一批又一批的年轻人弃学南下,成为村中先富起来的时髦人。可是好景不长,光鲜亮丽几天之后,又恢复成了灰头土脸。
一九九七年,香港改姓不改名,之后那方框中的黑白画面总是充斥着这美丽的地方,也不知从哪个垃圾堆中捡来的一本旧挂历,里面各月份都用香港的高楼大厦作为封面,从此让我向往着这个不知在哪的地方,以为这里就是天堂,只是天堂中流行的不是土话,而是舶来平的英语和普通话。 初中之后,大姐去到省城读书,学费日益成为一个负担,以致开学之后,我的学费也迟迟不能凑足,正式上课几日之后,父亲才从他处筹借几百元并上缴一担粮食,我方才进入了屋后不远的中学堂,可以去追逐那远方的幻影。
领完书本,我怯身地找到被分配的教室,可是上课正在进行中,我害怕在众目睽睽之下打扰这寂静。我待在窗户外面听着教室中上着第一堂英语课。老师正在黑板上写着,“Good morning,Miss Guo. Good morning,Students."并逐字逐句教着同学们。如此教了几遍之后,老师想让同学模拟一下,想请某位同学与自己对话一番,可是环顾四周,无一人举手想一试。我站在窗外见依旧无人,走上前叩响前门,并尝试着憋足地说出,“Good morning,Miss Guo."老师略惊讶,可还是回复我,“Hi,Good morning."于是我鼓起勇气地问了句, "May I come in?"事实上,这些英语课本中的对话,大姐在学习时,早已经拉着我练习了很多次了,尽管我不知如何拼写,大概我能知道,“卖俺卡门阴”是何意思。说了这句话之后,老师可能回复我“Sure,come in."我听见老师有回应,抱着一累书在众人眼光下走近教室,被安排在离讲台最近的座位上,因为教室座位早已分配好,只剩下这个粉笔飞扬的地方还是空位。
如此开始了我初中生涯的第一天,感觉进入了一个奇妙而神奇的世界,充满了未知,可是同时又是被无知笼罩着。
比起小学时需要天黑起床赶山路,上到中学,就容易得多了,这都多亏了父亲当初建新屋时选了一块好地皮,翻过后山就到了学校。可是空间上的相近并不意味着没有距离。父亲读书不多,属于中下农民,家徒四壁,偶尔还好弄笔墨,一如穷酸文人,而母亲来自被打倒的富农家庭,虽说读书不少,可是俨然被大公社消耗殆尽。等到我们这一辈出生,尔后渐渐长大,无一技之长的父亲却幻想着子孙靠考取功名来光耀门楣。
父亲靠帮人写对联换来我的学费,虽然迟来了一段日子,可是不久之后,我很快适应了学校生活,而且因为暑假无其他闲事,早已是翻阅了大姐保留下的课本,所以,对于课堂里所讲的内容,大多能一点就通。
事实上,很多时候,我是害怕着这人类的,因为我总感觉陌生人怀着深深的恶意,可是我又抵挡不住人群中的赞许目光。于是,一方面,我努力避免向人类透露心声,另一方面,又极力讨好着周遭的人群。
在学校中,有两项是容易赢来表扬和赞赏的。一项为好的运动细胞,尤其是如果可以在大范围赢得比赛时,更是会成为全校英雄;一项为好的学习成绩,这不仅可以笼络老师,也可以靠着考试来拉到一批有钱而无所长进的朋友。
运动比赛,能进入乡里,而后参加县里比赛的大概只有长跑了,所以学校到后来,慢慢就只发展长跑和短跑了。我身无所物,瘦骨嶙峋,料想是很难跑出个名堂的,所以早早就弃体育于不顾,一心幻想着学业有所成。初中的课程,语文,数学,外语,以及其他几门功课,除了语文这门或多或少需要天赋的之外,其他大多都可训练得来。我向来天赋不高,语文一直拉着后腿,可是好在中学是计算综合得分,所以和其他几门功课一合计,我大抵是可以被当作状元来培养的。
期中考试,不负众望。然后在学校操场举行表彰大会,我和其他各班的一位代表被教导主任叫上垒起的台上,像阅兵仪式一样的为我们几人发奖章,大会结束后,我们几人还被叫去每人留照一张,悬挂于阅览窗以供他人模仿学习。于是,我的一张装模作样地拿着本书安静地坐在台阶上的照片被他人观览,可照片中我局促不安,一双偌大不合脚的鞋子配上那套大姐留下的校服,也甚是滑稽,而我也不顾旁人地吐着舌头,全然一副哈皮狗的模样。
秋去冬来,难熬的季节降临。这时学校传出一桩风流韵事,班主任吴天旺和隔壁班的英语老师勾搭上了。吴老师教我语文,英语老师胡老师偶尔会来我班代课;吴老师为人帅气,文凭不高,可是摸爬打滚十来年也算是老老师了,胡老师却不然,老气横秋,丈夫病故,一人抚养着一女儿。吴老师住在学校旧房子北区,胡老师住在新房子西区,西区挨着教学楼,北区挨着图书馆;吴老师有两子,一子吴萌是我好友,因为吴老师常在教学楼和西区晃悠,所以偶有机会我就会去到吴萌家,毕竟图书馆在图书稀缺的情况下只对教职相关人员开放,去到吴萌家,大抵可以读到有限的小人书。
吴老师在没有课程时,总喜欢双手插入裤腰口袋,吹着口哨行走在学校西边的那条悠长小道上,时不时也看见他出入于胡老师家门。学校人多,可是却不大,而围墙里之内,大抵没有秘密。不久之后,吴老师离婚了,可这样的事情大多不会张扬,而且有些离婚也多是离而不分,因为子女已长大成人,而且男女双方不过是村东村西之间隔了一条河而已,况且最重要的,面子对一个教师而言是关乎生存的。当然,如果结婚是男女双方是不同两地的,大概离婚就能欢快收场。
我依然会去学校北区吴萌家看书,吴师母本来就呆在老家,如今更少来学校。学校生活一如既往,朗朗读书声,响彻在这山谷间。学校教学楼以及一些公共建筑建于大公社时期,年久未修,已处于危楼阶段,尤其是那栋怪异而高耸的公厕建筑。公厕建在一个斜坡上,底下粪池坑后面是一片菜园,斜坡上方两侧分左右有两道门,厕所里面一个坑一块挡板,可是由于年代已久,隔间挡物早已倒下,于是只剩下一排排的坑,你在屙屎时,白花花的屁股便暴露于彼此之间,然后一坨异物从身体拉出,掉落到脚下的深渊,激起一潭臭水,憋足一会儿后,听见铃声响起,拉上裤腰带,小心翼翼移动脚步,深怕一不小心自己也掉入粪坑,从此再也回不上来,如此上一趟厕所好似经历一场冒险,断然是顾不得时间爬上排档一探隔壁间女厕所是何模样的。
学校最终还是觉得厕所已成为危险之地,警告各位师生不能再使用公厕,在新建成厕所期间,各位师生自己去附近山上或是其他人家解决大小便问题。于是课间十五分钟或是中午,总会见着一群学生往外跑,而后匆匆回来,这可苦了女同学,山上已被男生占领,只得三五成群去到附近人家。我家在学校附近,可是需得越墙而过,甚是麻烦,树丛中无疑方便解决方便问题。
日子渐冷,午睡不再,所以中午便留足了时间可以在学校后面的树林中游玩。那时,我们常玩的一种游戏是,我大声一叫"开始",你就追赶我,如果我喊了"停",你则不能继续抓我,只得去抓其他人,可是不能所有人都喊停,喊开始和喊停也没有次数限制。这个游戏其实无甚乐趣,可是可以在林中奔跑也释放着我们的青春,而且,随着身体的变化,身体的某些部位总是出现异常的增长,可是又不知为何,而这样的追逐游戏可以让追逐者趁机摸一把被追逐者,然后感叹一句,“呀!他的下面真大。”这场追逐游戏随着青春的荷尔蒙飘散在这树林中。成长着的我们对未来充满着好奇却又茫然无知。
朋友中,有一位叫杨光的,一如书中走出来的白面,却非书生。个子不高,却是人小鬼大,老师总是奈他不了,多次之后便破罐子破摔,大多对他听之任之了。我因为考试时可以对他挤眉弄眼传递个答案,偶有益处,便也把我纳入他的朋友圈中。在学校人群中区分好友程度,大概可以从是否一起去树林中拉尿为标尺,最亲密者,逢尿必陪去;次之,呼叫一声,偶尔应答;一般者,前后往来;疏远者,难以在一处见着。我和杨光大概属于尿急必呼,有呼必有答的朋友阶段。
一日,比赛完谁尿得远之后,杨光一把把我拉过,然后自己仰躺在树上,并把我手插入他裤裆,让身体的体温温暖着这只冰冷的手,可是手暖之后,杨光让我手握着他渐渐在蠢动的下体,然后翻转身体,把我手压在他身体之下、枯树之上。我歪扭着蹲靠在树旁,不知该何以为继。杨光继续前后蠕动着,而后发出低沉的呻吟声,我被压着的这只手甚感麻木,只觉一股暖流涌入掌心,鱼腥气味席卷鼻孔。杨光拉出我的手,把这液体在他裤脚上揩拭干净。一阵恶心感席卷心头,如果这是青春的分泌物,那成长也不全是一件美好的事情。我用冷水擦洗手掌,可是这种污秽却怎么也洗不净,我分明感觉这树林就如一个成年人的过场,看着很美好,可是却藏污纳垢。
树林不再是如厕之地,与杨光成成为难得在一处见到的友人。厕所不知何时才能搭建完成,也许是有人反馈,或者某位领导感觉一校之大居然没有一个解决方便之地不成体统,后来在旧厕所旁就搭了一个临时厕所,两个坑,男女有别。多年后,当我再次路过这里,学校已经修建了新的教学楼,每一层都有了厕所,方便解决了青少年的烦恼,旧厕所那块地,也已经移平成了供应学校师生的菜园,只是那片树林,依然荒废着,大概是因为过于杂草丛生,实在是无法清洁出来。
围墙内外完全是两个世界。父辈以土地为生,忙忙碌碌不知所终,遇到亲朋好友,喝酒吃饭就是如此一天。母亲打理家务,父亲迎接外人,偶尔为着生机无计可施,可是日子依然如故,如果不去读书,大概一百年后,日子依旧会如昨日一般,好似被时间忘却了一样。母亲常常好奇的问我,“鑫仔,你怎么感觉读书那么有趣啊?要是我,就宁愿去干些活。”母亲不知,因为读书,我不仅幻想出了一个自己的世界,更可以逃离这里,甚至读书也让我找到了不参加农活的借口,毕竟古语就告诉人们,“书生是手无缚鸡之力”,又怎么可以想着让他干些活?所以,读书也成了我懒惰的一个高尚借口。
我成了乡邻眼中的“书生”,可是却没法逃离这里,这不是我年少时所预料得到的。 冬天过去,春天来临。躲过了难熬的除夕,冰河融化,迎接着新的曙光。春天的气息降临大地,为了留住春天的尾巴,吴老师带领我班组织了一次春游。走出围墙去呼吸自由的空气总是美妙而让人激动的,一夜兴奋过后早起,踏着春天的脚步,我们去到吴老师的家乡,那里有溪流,瀑布,田野,高架桥悬于半空如腾龙驾雾般。出了校门全然忘记了老师的千叮万嘱,一切都成了可以探足之地。我和吴萌及其他几个好友,走在行进队伍最前,然后脱离组织,以自己的步伐快速去往目的地。安营地在高架桥下面,那里有一块平地,洗菜做饭,捡柴烧火都甚是便利。我们一行几人早早到来,望着头上的高架桥甚感好奇。
“你们说,那里面有什么东西?”吴萌好奇地发问。
“我猜想应该有船经过那里。”李平故作思考的回答,说出口之后感觉不对,解释道,“我是说,有运东西的船从那边到另外一边。”
“那他们为什么不下山来背到这边呢?”一女生怯生生的想参与讨论进来,可是欲言又止。女生是一群男生中的珍稀动物,年少时,男女大体无别,可是随着年岁的增长,身上被覆盖的部位毛发渐生,而男女也分明有别了,可是成长中,总会有女生混迹男生群中,也有男生和女生打成一片。只是此时的男女结合不是成人间的为了生育而成为一体。
“根本就没有什么东西,除了水还是水,或者可能还有鱼。”我记忆中好像走过这样的路途,只是那时太小,不敢行走在上面边沿上,还多亏的舅舅背我走了那一段路。所以,我大概认为这就是那记忆中的水渠。
“那就看谁先爬上去啊!”吴萌说着领着我们其他三人扒开草丛顺着山壁往上爬。
上到山头,大失所望,两米多深的渠道已干枯见底,大概是雨季还未来,上游还未到开水放闸的日子。我们从两边阶梯下到水渠底部,沿着这人工建造的水渠,弯弯曲曲行进一段路程,未发觉有趣事情,于是又爬上岸沿,往回走。这人类的杰作,也许是书中说得多了,不再感到惊奇。因为想要引水从南到北,没有什么能阻止得了人类的,遇山挖穿,遇沟填平,不达目的地不回头,于是一座座高桥连接了两处水坝,一条条山野小路也开辟出来,从此孤魂野鬼再也不用担心找不到回家的路了,人类的又一工程可以载入史册。
回到高架桥附近,从上往下望去,底下是一片片如蚁鼠般行动的人类。吴萌独自走上驾于两山之间的高桥上,回头向我们其他人大呼,“哇,可以看见远方的一个水库,还可以看见学校诶!”以此鼓舞怯弱的我们跟着他走到不足一米的桥沿上去遥望远方的风景。 “不要看两边,就看着脚下的路,慢慢走,来…来。”吴萌继续鼓动着我们往中间走去,我们一步一停留,不敢望着左边底下。可是行进没多远,我们就听见远处传来大声呼喊声,“那桥上几个是谁,赶快给我滚下来。”听到吴老师的喊声,我和那唯一的女生,吓得不敢继续往前走,只得趴在桥沿上。调转头也不是,继续行走又还有一段路。前后不知该如何行进,而山谷中继续回响着吴老师那深切的责备声。吴萌见我们不知如何前行,干脆坐到了桥的边沿,双脚悬于半空中,打趣着说,“看啊!根本就没什么好怕的。”可是我们依然不敢继续,也许我们不能行路是因为被老师责备,在思考着回去之后该如何写检讨书。 “不能爬,就跳到到这里面去呀!反正这边也不高。”说着,吴萌翻过身,想示范跳入水槽中,可是一翻转,双手撑起身体时,上臂力气不足,整个人就如此从空中掉下去了。我们三就这样看着一个活物忽然消息在眼前,感觉坠入了万丈深渊。
良久,我们顺着水渠内壁滑下,可是又不敢冒然就这样下山来。底下已围成了一片,有人奔跑着,有人大喊着,摩托车过来,救护车过去,人群渐渐散去,我们在上面看着这一切,感觉出大事了,可是又不知该如何回应这突如其来的一切。春游没有了,野炊没有了,吴萌没有了,山水没有了,回家路也模糊了。等所有人相继离开之后,我们回到这山谷之间,想回望下这悬于高空的水渠,可是山水寂静无声,一滩血迹也渐被流水冲洗干净。我们相顾无言,一路想着这心悸的事。
回到家中,母亲问起今日之事,可是却不知该如何告知母亲,只得木然地说着,"还好,还好!"
接下来的日子如死寂一般,吴萌一直在重症监护室,吴师母听从乡邻,叫上当日和吴萌一起的我们三人去到发生意外的地点,上香拜佛。今日回想起来,大概正如托尔斯泰所说,幸福之人各有不同,而不幸之人却大体类似。吴师母,每日以泪洗脸,在医院无计可施,回到老家,更难安心,于是只得向万能的鬼神祈祷。吴老师的课程交与其他老师来代课,可是在班级中我们甚少提起这不幸的事情,我们还不知如何去处理这突如其来的失去。几天之后,十二岁生日,在乡村传统中,过完这岁,就迈入成熟,做事不能再马马虎虎,等到嘴上毛长齐之后,就应该是成家立业了,等到六十岁,人生进入花甲,就可以怡享天年了。可是由于这死气降临大地,我这人生的第一个坎就如此不了了之了。
过了一周有余,吴萌脱离生命危险,转入一般病房,右手骨折,右脚膝盖粉碎性骨折,其他大腿处有一处不算严重的骨裂。听其他老师事后讲起,幸好桥下有一处干草堆,让掉下来时没有脑袋着地,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一个月之后,做手术,可担心失血过多,手术也只得分几次才能完成。直到暑假假期来临,都未曾见到吴老师,听说是吴老师在医院附近租了一间房,以此来照顾吴萌,师母晕车,无法长途跋涉,更不知如何与这一切打交道,只得呆立老家,照顾着其他子女,而后等着被告知发生的这一切。
暑假印染大地,为了暂时逃离这里,我去到姑姑家。在未曾有记忆时期,我被姑姑家领养过一段时期,所以,如今大概也可以算得上是故地重游。姑姑是奶奶唯一的女儿,远嫁他乡山野。去到姑姑家,穿过乡间小路,翻过一座又一座的山丘,跟在姑父身后,有如进入一片世外之地。姑父村子,四面环山,祖辈当初为了躲避战乱而逃离至此,因为远离世外,也就在此安居乐业了。此后周遭发生瘟疫,人口大量死亡,而后北方人移民至此周围片区,而这山中人却浑然不知。民国后,山里山外开始往来有加,只是村中依旧是古老习俗,一如当初昔日。
姑父村落户户紧挨着,整个村庄外被一条溪流弯转包围着,河流可以用来洗衣擢足,也可作为防护的第一道线。从村中大门进,如果不是有人指引,必定不知所指向何处。所居屋所,除了正房有天井,其他大都是不见天日的。偶尔贪玩走近了死胡同,便伸手不见了五指,害怕这黑暗角落里忽然冒出个不明物。我来到姑父家,不敢外出,成日呆在木楼上,透过楼上的窗孔,可以窥见这村中的人来人往。与姑父同宗的谢家,有一户人家,在村落中是被诅咒了的,只因该家生出了一个“脱皮”的小孩,一年四季,小孩全身上下都会像蛇一样的蜕皮,而该小孩直到如今十四岁了却还从未上过学。听姑姑说起,是因为其母在怀孕期间用开水泡死了一条蛇,而后就生出了这蜕皮的蛇娃。蛇娃被囚居在一木楼,等待成年之后,他一把火烧毁了居住地,从此杳无音讯。在山村,很多解释不了的现象总会有人寻找到好得解答,比如,某人生了耳根有一块红胎记的小孩,有人就会解释说,因为小孩出生前,家里有杀黄鳝;又比如,生了一个六指儿童,就会说因为怀孕期间有盖新房,至于孕妇流产,则会解释说是因为孕期间有换房而睡。而至于生出了一个弱智儿童,则不会去过多的解释,因为政令已禁止近亲结婚,强权之下的口耳相传于是就成了这山村的一条权威。
山中无大事,大体这里也和其他村庄一样,农活解决不了生计,就外出寻找出路,女眷打头阵,南下寻找手工活,风姿卓越而归,而后带领其他一批批人出去,再之后,女人嫁作他人妇,妇唱夫随,一起南下成为那拥挤的都市一份子,丢下孤苦的双老和无人料理的孩童。姑姑家子女也已长大离巢,所以,我呆的这段时间,也多半是我一个人活动着,偶尔我陪同姑姑去到后山腰种花生就是最大的活动了,可是炎热的季节,水库才是我乐意而去的,只奈何水这个捉摸不定的物体,总是扮演着死神的角色,不时夺去贪玩的少年的生命,所以,大人们是禁止小孩下水的,除了自家池塘,然后还须得配上各种木板、泡沫之类的浮起物,方能放心让小孩下水。
整个暑假,被无聊侵袭着,而心底的躁动却无处安放。回到学校,熟悉的环境,不熟悉的人群。学校为了升学,把上一年度各班成绩拔尖的学生组织成一个班级,美其名曰“尖子班”。一来让尖子享受精英的待遇,可以选择各科任课老师;二来可以方便管理,进入该班级的,可以为将来升入高中做打算,而未入该班的就可以晃悠晃悠混个毕业证。
开学之后,不同于上一年度,学业已然加重,再加上身边不再是不学无术之徒,反而是奋发图强之辈,不免让人一心扎入学习中,而全然忘记了身边并行的另外一个世界。可是习惯了做鸡头,一旦鸡头飞入凤凰窝,却发觉只能做凤尾。在班级中,我失去了上一年的光环,学习明星成了写字歪歪扭扭却总是出人意料的王江育,和从城里而来说着一口塑料普通话的毛彦平,还有落落大方大家闺秀的万依秀。由于此三人的光芒,其他人都黯然失色,茫茫乎只能感叹上天的不公平。可是事实上,今日看来的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在昨日可能觉得这是唯一的出路。而感叹命运的不公也只是因为只看到的眼前这半尺之地,比如,我不明白,为何王江育就成了学习标兵,在入学之后的数学竞赛中,还是我给答案给他抄的;我亦不明白,为何一城里打架斗殴之人回到乡里就可以出类拔萃;至于美貌的学生,脑袋怎么可能大过胸部?
学习好似走入一个死胡同,在课堂上,看年青貌美老师胸部次数多过黑板次数,最精神抖擞的课要说毛向阳老师的课,而这也全都是因为他写有一手好字,看着他在黑板上写着故意拉长而扭曲的字迹,好不有趣,想模仿,却全无那种悠扬的韵律美,只剩下扭捏作态。偶尔班上会组织画报比赛。我找来剪纸,画上牵牛花,写上自己捣弄的诗文而后递交上去。可是虽说是匿名,评比结果却是意料之中,万依秀和毛彦平的简报就会贴在黑板报的正中央,光彩夺目,而自己捣鼓的画报就像一张废纸只为了填满这空白的黑板而充数而已,不会儿就被过往人群磨去。
虽然学习让我找到了解脱繁重劳务的借口,可如今学习却是无趣的了。大概半年之后,吴萌做轮椅回到学校,吴师母也过来学校照顾他,吴老师也恢复上课,可我心里感觉愧疚,在路上遇见了吴萌也不敢打招呼,只得低头冲冲而过,好似成了人生的又一过客。吴萌因为有拉下部门课程,所以留到低一年级,这样他又成为我妹妹的同学。
妹妹不知不觉也已入读初中,只是生长环境大体类似的我们,选择了不同的道路。我愿读书来逃离这繁重的劳务,而妹妹愿更早地出去挣钱来养家活口;我想通过读书来离开此地,妹妹并不想离开此地,却想跟着熟人南下去繁华都市。只是这些不过是我年少时的臆想而已,妹妹不想读书,学校留的作业和试卷都让我代劳,周末去到邻村花炮厂当工挣钱。如此,父母就说,不如就让妹妹辍学去打工,免去了学费,还可以支援家庭,可是每当此时,妹妹就会哭着说,至少让她初中毕业了再出门。偶尔,我也会去花炮厂帮助妹妹做些事,可是笨手笨脚的我,一天下来也干不了几毛钱的活。而妹妹就会笑着对我说,“三金哥,你真是只会读书啊!我至少一天也可以挣两块钱的。”听妹妹如此一说,我惭愧不已,她不知,如今我怕是读书这条唯一的大道也快要堵上了。帮忙几次以后,妹妹推脱不再让我去,自己天微亮就早早起门,带上冷饭冷菜,如此这般在花炮厂呆上一整天。母亲担心妹妹总吃冷饭不好,想着某天伙食不再是咸菜豆子之类的,会让我去送饭给妹妹。可是妹妹却对饭菜要求不大,送去饭菜,总会塘塞着说,“我吃这些干什么,反正也长不高的啊!”然后把我送去的饭菜包好,继续干活,直到可以开饭时间。休息时,妹妹见我在外面等着她,会斥责说,
“你怎么还不回去?”
“我等你吃完了,再把碗带回去。”
“我自己晚上回去时会记得拿回去的呀!”
“可是我也想插些花炮。”
“你这么慢,还不如去看会儿书,我跟你说,你同学王江育家有好多书,我早上过来的时候,就看见他在家大声念书,你可以去他家借来看看啊!”
我不知妹妹从何处得知王江育,也许学校发生的事情,她都看在眼里。听从妹妹的劝说,我去到王江育家,因为不管如何,回家都要路过他家。王江育父亲开货车,常年在外奔波,家有兄妹三人,其哥在外地求学,而其姐已嫁作他人妇,如今家中只剩下他和母亲。我敲开王江育家大门,应门的是王母,我说明来意,王母对着楼上大喊一声,“育孩仔,你同学来了。”然后让我去楼上找王江育,自己则去后屋忙家务活了。我上到楼上,王江育开门看见我,甚感意外,虽然我们已相识多年,可是却不同村,很少拜访彼此屋所。王江育带我进入他的卧室,路过一间堆满沙袋和弹珠的房间,问起该房缘由, 原是王江育平时作业做完之后,母亲不让他出门去玩,于是一个人在家或打沙包,或玩弹珠。我跟着王江育来到他房间,满目书籍映入眼帘,窗外枯藤老树,书桌上则摆放着各种书籍和笔记记录,一本字帖挂在墙壁上。环顾四周,除去那张木床,不大的房间仿佛成了一个书海,我愧疚难当,又羡慕不已,当我还在纠结“参差”应该念”cēncī“,而不是”CānChà“时,王江育开始阅读《文心雕龙》(年少无知的我当时并不知道这是一本什么书)。回想起在课堂上,毛彦平总是一副懒洋洋样,可是让其提笔解决难题,却是三五两下就弄好了,而王江育却全然不是如此,不仅在课堂上打破砂锅问到底,下课之后,也总喜欢追着老师问一些奇思怪想,当老师们被问得不知如何回答时,就会说,“王江育啊!不要总是钻牛角尖,你这些问题,考试时是绝对不会考的。”于是,王江育便悻悻然不再言语,可是过了一段时间,他又会问些奇怪的妙想,如此往复。在既没有天赋,又缺乏勤奋的情况下,我偶尔在别人休息时跑快了几步,可是等到他人醒来时,我却原形毕露,被远远甩在身后了。在王江育家,我局促不知所以,陪同玩了会弹珠,借了本《天龙八部》的“后篇“《剑梦残阳》,而后告别匆匆离去,大概当时因为羞愧,我不知该借本什么书,以致只能选择以为熟悉又不至于唐突的书籍。
回到学校,我借着讨论书籍内容,默默地追赶着王江育。放学后,我们一起讨论着乔峰和阿紫跳崖之后,原来没死,还生有一女儿;而段誉也没有和王语嫣缔结姻缘,而是云游四海去了;偶尔我们会在黑板上用粉笔写着一首小诗,等待第二天来早读的同学的惊异目光,如此之类,直到袅袅炊烟,华灯初上,我们才离开学校,一个向北,一个向南,背着厚厚的书本各自穿过街道归去。回到家,妹妹会凑过来瞧我看的书,然后笑着对我说,“三金哥,我们年级的教导主任总是说起你,说你英语和数学竞赛总是第一名。”然后乐哉乐哉地去帮母亲洗碗弄猪食了。自从从王江育借书来看之后,我就很少去到邻居家看电视,平日一做完作业就会呆坐邻家电视机前,直到他人都纷纷睡去,才依依不舍的回来睡觉,如今沉浸在不知所以的书中,在妹妹看来,大概也是好事一桩。
背着厚重的书本并没有带来好的成绩。在这个班级混过冬季,迎来春天,燕子南去又归来。王江育依然发着各种好奇的问题,毛彦平也依旧笑傲江湖,万依秀也还是左右在人群中。好似这就将成为青葱的过往。期中考试如往常一样进行,语文还是茴有几种写法;英语则考着box的复数是应该加s还是es,还是要变成bus;数学考着三角形三个角之和为几何;课程繁多,考完之后,放假,改卷,排名,心中或忐忑,或窃喜,或懊恼地等待着公布结果。只是今年忽然杀出一个程咬金,当年那个考零蛋然后奋发努力占据榜首的王祖贤又一次成为这样的人。王祖贤并未进入尖子班,自从小学分校之后,我们从未曾再蒙面,她去到老家的完小,我去了合建的那所小学,而后我们一起进入的这所中学,只是两年的分别,让我们成为陌生人。因为夺去所有人的风采,王祖贤被调入我们班级。再次相识,我们如阔别多年的好友,聊着昔日和今日的种种。
“鑫同学,好久不见你了啊!”
“祖贤同学倒是还是一样啊,要么考零蛋,要么一鸣惊人;”
“我就是不信邪,凭什么王江育字写那么丑,也可以考第一名。所以,我就要努力一番,看大家还怎么说。”
“不过,你还是一样留着个学生妹头…”
“妹你个头。你都成了学习标兵,还贴了张照片在宣传栏中啊!”
“哎!都是过去的事了。”
“不过你那照片,吐着舌头,丑死了。”
“那是的。”
“你知道嘛!以前我常常在校园中看见你,可是不敢和你打招呼,总觉得你太独来独往了。我还去你家找过你,可是你都不在。”
“啊?”
昨日、今日从我们话语中流出,而明日我们也相约着一起考入一中。王祖贤不喜欢王江育,觉得他是个怪人,又总是把人问得哑口无言方才罢休,重新相熟之后,她时常把我拉去学校花园中训练英语,背诵古文,偶尔一同去到老师家中请教问题。日子就这样朝着正轨跃进。
又到一年暑假时,我和王祖贤、万依秀和另外一男生被选为代表学校参加县里的英语竞赛,王江育和毛彦平参加数学竞赛,一切只为了可以保送进理想高中。
一九九八年之后,政府部门一纸文书,所有秀才以上不再吃国家粮,而是自行寻找出路,所以渴望早些日子出来就能为家里减轻负担的高材生都随潮流奔向高中,渴望加入流水线上的大学生之一员,中专生不再如若干年前,可以搅动整个中国大陆了。我照着学校安排,按部就班以考取县城最好的高中为唯一出路,其他几人也都如此幻想着自己的前途,只是通往前方美好的路途中并不总是布满鲜花。
升入毕业班,没有新的课程,需要学的内容赶在前一学度已经学完,这一年只为了最后的一场考试。花了一个暑假的英语补习,去到县城参加英语比赛,可是却无一人有所收获,我们懵懵懂懂地听着不知所以的外来语,匆匆地站上讲台背诵一段英文课文就急忙下来,甚至都忘记做自我介绍,打道回府之后,只得继续投入到备考之中,这条捷径毕竟只是镜中花月。数学竞赛不同于英语,分初赛和复赛,比赛结果也是一段时间之后才公布。初赛过后,王江育信心满满,好似一只脚已经踏进了梦想的大门。等到放榜那一天,结果却是大失所望,通过初赛的是毛彦平和一个叫叶明亮的无名小卒。我还记得结果公布的那天下着小雨,放学后,王江育呆若木鸡地坐在教室外的栏杆里,任秋雨吹打在脸上,我几番劝导,可是又不知该说些什么,而王江育只是挥着手,让我不要理会他,天色渐晚,我独自归去。第二天来到学校,黑板上写满了一封告别的信。
亲爱的老师和同学们:
你们好!我走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我感觉所幻想的世界好像奔溃了一样,明明应该是美好而光明的明天,可是转瞬却坠入深渊,让人不知该往哪里走。既然一中不要我了,那我又何必去苦苦追寻,还不如趁早离去。学了这么多知识,看了这么多书,反正都用不到地方,不如当个农民,耕一辈子的田,至少没有了那种要看人眼色,全凭他人一纸判书就可以去到天堂和地狱的地方。我不想这种只有他人怜悯才能生存的世界。我把我座位上的书本都搬回家了,桌子我也已清理,可以让给其他人来用了。再见!
然后在落笔的地方写上“离去的王江育”。
黑板上的文字很快就在朗朗读书声擦去。中午时分,我们一行几人去到王江育家,劝说其返校。王江育正在帮着王母开垦荒地,我们向王母说明来意,王母不解地说,"我还以为今天学校放假呢!原来是考试没考好不想去上学啊!”说着也劝王江育回校,王江育一言不发地继续忙乎着。我们几人抢过王江育的锄头,可是他又去拿竹篮,我们无法拉他去学校,只得把他的书籍又照着科目搬回学校。回校后,我们告诉班主任,看他是否可以找下出题的县高中,让它们重新检查下王江育的答题,有没有可能是因为他写的太丑而弄错了。班主任转告校长,校长找关系,争取到了一个可以参加复赛的机会,但是不能参加保送名额甄选,这甄选有如昔日的乡试,只是时代变迁,已经弃文从理,八股文不再兴盛,反而是“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这片土地也从一个乡土社会堕而成为物质至上、实用为主的国度。昔时寒门学子靠悬梁刺骨出人头地,今日依旧过独木桥,祈望成为国家之材,只是披上了一层华丽的皮而已。几天后,王江育悄无声息地来到学校,日子照常进行,没有多少言语,大家都忙着为了跳出"农门",跳入龙门而奋斗着。
两周后,王江育一行去到县城参加竞赛。回程带来好消息,叶明亮通过县试,成为秀才,可以保送进县城重点高中,另外的毛彦平和王江育参加复赛,需得等待几日后的结果。放榜的日子,学校张贴横幅,恭贺学校两名学子在省级数学竞赛中取得好成绩。只是除了这好名声,王江育依旧继续备考着,因为可以无忧地混过这最后的一段青春时光的只有叶明亮和另外一批已经可以拿到毕业证的求学无路之辈。
寒风北去,春风吹绿了江南。临近最终考试时,王江育忽然不见了踪影,只是这次没有留下什么“告别信”,以致忙碌的我们直到王江育父亲来到学校,问起王江育时,我们才知王江育好似已经没来上学有若干天了。王父穿着大裤衩在教室外和班主任说着些什么,额头上的那道长长疤痕印着大颗的汗水在滴流。
“蒋老师,你一定要帮我好好劝劝我家那育孩仔。”王父焦急地对班主任请求着。
“怎么了呢?你人家的王江育还是不错的啊!”蒋老师安抚着王父,“上周,他跟我说,想回家呆几天,自己好好复习,我觉得他自制力还可以,就让他请假了。”
“可是,前天我堂客跟我说育孩仔要去那八景寺出家当和尚。我急匆匆地赶回来,今天早上他就自己带着衣服去八景寺了。”王父说着哀叹起来。
“怎么无端端地要去做和尚?”蒋老师苦笑着。
“我也不知道为么子?所以想让老师去劝劝,不要让他做傻事。”王父常年奔波,秃顶的脑袋下有着黝黑的脸蛋,如此举足无措地成了一个想寻求帮助的沧桑老人。
“你老人家先不要担心,等明天了我去问问王江育看是什么情况,你先回去。”蒋老师打发王父先行回家。
第二天,蒋老师叫上我和叶明亮以及其他几位王江育的好友一起去到八景寺。八景寺坐落在村中四面环山的最高峰,站在山顶可以俯视整个村落,并可眺望远方的水库,翻过山峰,就是另外一县,只是山外依旧是连绵起伏的山峦,山上不知何年月建了这座八景寺,据说是因为此山头曾经有八处奇观异景,山下各村以为是上天给予的礼物,于是修建寺庙,久而久之,八景没有了,寺庙倒是遗留下来了。山上生活劳苦,偶尔山上的和尚会下山化缘,或是村中有丧事时,也会请和尚下山为亡人念经超度。花去大半天时间,我们来到八景寺,寺中和尚大部分已出去化缘,我们跟随寺中留下的一和尚来到一口古井旁。王江育正在打水,见我们的到来,无理睬地挑水往回走。蒋老师落下王江育肩上的扁担,苦口婆心地开始开导起王江育来。
“王江育,你还真是打算出家当和尚啊!”
“蒋老师,我现在并没有当和尚,只是感觉人生了无生趣,需要到这里来修行一段时间。”
“人生有这么多有趣的事,怎么会是无趣的呢?你每天这么努力读书是为了什么?那难道都没有意义了吗?”
“以前,我以为读书能找到人生的意义,可是没有,反而更让我迷惑不解。人生可能有很多有趣的事情,可是那不过都是虚晃而已,欲望让人生左右摇摆。老师,你说我以前很努力读书,那现在,我想要的就是努力修行。这也是寻找人生意义的一种方式。”
“你这么做,那你父亲和母亲怎么办?还有那些关心你的人,你就不和他们一起奋斗?”蒋老师说着,头转向我们。
“父母在,不远游。我现在呆在这寺中是否是更好的选择?至于古鑫他们,他们不是在好好读书吗?他们自会找到美好出路的。而且我现在还只是居士,等到某一天,如果我出家了,到那时父母亡故,我都还可以为他们念经超渡,以求他们抵达彼岸的极乐世界。”王江育已过来准备重新挑起那担水桶。
“你父母希望你出人头地,光宗耀祖。而不是来到这么个地方,这里都是走投无路的人才会来的地方,你还有大把美好前途。”蒋老师有些气急败坏。
“我想我是没法出人头地了,可是人生为何只能有这样一种选择呢?”
“那你知道对父母来说最重要的什么吗?”蒋老师最后只得搬出父母来。
“我不知道,我想父母的期望都在子女身上吧!”王江育感叹着,已开始挑起了水桶往回走。
蒋老师只得跟在后面,“对父母来说,儿孙满堂就是最大的福分……”蒋老师感觉说得有些不合时宜,转而说,“你还小,什么都不懂,现在你最重要的就是读书,我们是过来人,难道还会害你不成。”
“蒋老师,你回去吧!我明白你的心意,父母的恩情,我也会记得,书,我也还是会读,只是不会再桎梏于自己在那无意义的事情上。”王江育说着,已入到寺庙后院,回头向我们挥手,“你们都回去吧!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大不了我在这里呆一段时间再回去也可以呀!”
蒋老师无法,让我们几人也去劝劝王江育,可是对于一个去意已决,而且总是有各种奇思异想的人来说,我们也是多说无益。我们无果而返,对于老师来说,失去一个好学生,对于父母来说,失去一个好儿子,对于我们来说,也许是失去一个好朋友,可是果真如此吗?这一年,我十四岁,王江育大我两岁,大约十五年后,我在西北再次见到他时,我才觉得我们也许不是失去了他,我们并没有失去什么什么,失去的早已经注定了会失去,而王江育他很早就找到了一种人生的可能选择,只是我们却按部就班地早已失去人生的可能性,成为人生的傀儡。
回到学校,我们如往常一样,生活依旧按着规划地行进着。春天的脚步远去,我们迎来了人生的第一场考验,中考考场被安排在另一所学校,为了防止舞弊,考场分为两类,一类由各校推荐,可能是未来的可造之材,另一类则是混个毕业证的而已。我被分配到一号考场,在那里遇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只是多年未曾相见,早已成为陌路人,而我也是在若干年之后才得知这是我们人生的最后一别。
王江育如预料的没有出现在人生预料场中。在等待放榜前,我们三五好友打算来一场毕业行走,不过也是从学校一路去到八景寺。我们约定不说考试内容,不说昨日,只憧憬明天,让明天我们的友谊依旧长存。我们乘着蓝天白云,路过青山绿水,让这青春徜徉在美好的幻想中。我们去到八景寺,想打听下王江育是否还在寺庙中。寺中师父告诉我们,因为山下人家有丧礼,王江育也出去帮手了。想来出家也是可以成为一门生意了。我们在山峰眺望这片大地,不久之后,也许我们都将离开这里,而这里也会成为心中的故土,只是青春大概就此一去不复返了。
人生这条漫长的道路有诸多可能,遇见了什么样的人影响着我们,处于什么样的朝代左右着我们,一纸文书、一道政令可以让我们投奔高考大业,我们总是在懵懂中朝前迈步,不知未来方向在哪?幻想着明天一片光明。殊不知我们犹如玻璃上的苍蝇,看得见的光明并不能指引我们找到出路。
鞭炮声响起,那是考上县城重点高中的喝彩。学校为了避免生源的流失去到它所学校,在通知抵达的当天就电话告知,需得筹备五百元在五后天去报名。父亲没钱,可是又不想让我失去名额,从蒋老师那借来五百元让我先报上了县城高中的名。
我和王祖贤如约定考入了高中,以为真正地离开了这山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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