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睡觉的时候，仿佛只有一半的灵魂在世间徘徊。她干涩地从梦境中清醒，如同酵母菌触碰到生命之水，开始微小而充满生机地活动，每一个细胞都冒着细微的气泡。她的日常舞台设在超市，那里，她扮演着多重角色：检查货码，细数进货的数量，精心排放货品，有时也兼收银员。这些工作，对她而言，就像硬币的一面，光鲜亮丽，如同冠冕堂皇的旗帜；而另一面，则是她那张因渴望睡眠而显得疲惫不堪的脸庞。
她对睡眠的渴望，就如同鱼儿对海洋的思念，昆虫对绿意盎然树林的向往。在超市的员工休息室，那个白光刺眼、五平米大小的狭小空间里，她常常坐着，周围弥漫着食物残渣的味道和淡淡的脚臭。她靠着墙面，心中对睡眠的渴望几乎让她心痛。同事们来来往往，偶尔会注意到她的疲惫，关切地问一句：“没睡好吗？”她只能无奈地笑笑，揉着眼睛说：“唉，是啊。”其实，她内心充满了不解，为何会有人不向往那温柔的睡眠呢？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空空的容器，急切地等待着睡意来填满，但这一切并非她能掌控。
晚上十一点，她终于能卸下重担，踏上回家的路。在此之前，她的灵魂早已飘离，只是机械地完成着工作：沉默地扫描商品，打开又关闭收银机，最后在休息室脱下沾满生鲜气味的制服，坐下来缓缓吃下即将过期的便当，喝着罐装水。然后，她起身，披星戴月地踏上回家的归途。
她的家，就像一个温暖的茧，窗帘总是紧闭，阴暗而温馨。她依靠床头的一盏小灯行动，迅速地摘下眼镜，洗漱完毕，擦干身体，然后迫不及待地钻进被窝。被窝里，她叹着气，问自己为什么要离开这个温暖的避风港呢？被子以同样的热切环抱着她，她的体温逐渐升高，嘴唇微启，但脑海里仍回荡着白天的事情，昨天的、明天的。她像个熟练的临终关怀者，劝慰自己：“明日有明日的忧烦呢。”给自己一个借口，终于沉入了梦乡。
在睡眠中，她仿佛回到了家，沉入了深海。她感到自己无所不在，就像一枚石头被投入海里，持续地下沉，体验着那移动和稠密的压迫感。她仿佛飞翔，又仿佛游动，心中充满了甜蜜如归乡的悸动。她感到那种被包裹着的踏实感，无所惧的自由，如同在一个巨大的蹦床上，她或跳或跃，无所不能。她的梦境如此丰富，跳跃起如巨浪，又盛入千万年的海沟，她募集宇宙洪荒，沉船如鬼魅般冉冉飘过。她的心中充满了恐怖和悲伤交织的乐章。
然而，闹钟总是无情地将她从梦境中唤醒。铃声如鞭子般抽打，如热油般滚烫，将她的神志瞬间收紧变硬，从梦中摔落。她醒过来，狼狈而难堪，梦的大门迅速向她关闭，被窝冷却下来。她躺着望着天花板，那上面的裂缝和污渍显得异常逼真。这真实的压迫感让她无法逃避，她于是沉默地起身，伪装成未曾入睡前的样子。
有一天，一位年长的常客在结账时突然晕倒。他倒在收银台前，她迅速绕出来接住了他。她低头看着他的眼皮不断皱动，直到嘴唇变得灰白。期间人来人往地呼救，她抱着他，感到他的身体逐渐变轻。她不知道任何急救方法，只能用手臂环抱着他。他的身体逐渐僵硬发冷，眼睛也灰白黯淡下来。她用力夹紧他，好像在防止他生命的水分流失。然后，他又奇迹般地回过神来，如烛火即将熄灭却又重新燃起。他的身体注入了生命力，变得温暖起来，血色也回到了脸上。他睁开眼，如同经历了一场好梦。她熟悉那气味，从睡眠中爬出来的，那种火烧头发的味道。他起身，然后兀自走了。
那天她回家，很长时间才进入梦乡。那天的临期品是寿司，那些死鱼冰冷地卡在她的胸口。再加上那位老人的灰白眼睛一直在她的眼前晃动。她好不容易哄自己入睡，一睡着就仿佛沉入了极深的地底。在梦中，她跳跃着移开自己，却感到池底有一股强大的吸力，那是一个极宽的排水沟入口。
在睡眠中她隐隐知道那不能够进去，然而那里却有极强的魅惑力。一回神，她已经整个身体被吞食进去，身不由己地在引力极强的水流之中。她觉得恐惧，旋即那感觉又变成了狂喜。反正是在梦中，不管那是什么，请把我带走吧，她祈求着。然而仿佛听到了她的愿望，那水柱突然好像食之无味似的把她吐了出来，她随即像块泡沫一样浮在水面上。梦里的阳光假假的。
她第一次在闹钟响起前醒来。那沮丧和无趣充斥着她。她头一次感到睡眠质量很差。那天她在超市工作时，对每一个顾客都微笑着，独自擦拭倾倒的饮料，还陪一位年长的同事聊了他的状况。她感受到了现实生活的质地，易于揉捏，一如梦境。你给它一些暗示，它就会有所反应，也许是回应以不同的材质，但是内容却相呼应。她的行为引起了超市经理的注意。这个经理是个三十六岁的男人，虽然人非常愚蠢，但他一直深信着他可以带给女人幸福。他看到这些，以为他对女人的殷勤终于得到了认可。他昨晚留给她的寿司可能发挥了作用，要知道那是公司里最受欢迎的临期食品。
这个男人走着，心里想着女人的事情。她总是带着疲倦的笑容匆匆离去。也许有人在等她。然而她看起来并不似有人照料，也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总是拿剩余的食品回家。思索并不是这名男子的强项。他决意要到女人家附近去观察她。
她在结账时，脑里始终思考着老人的事。她知道他独自居住在超市附近，自己购买一些食品骑自行车回家。也许是在洗澡时，或煮菜时，他便晕了过去。水滚起来，冒泡，洒了一地。她的脑中思绪纷飞，面前的水果用品像河流般流过，顾客发出不满意的嘈杂声。
她伸出手拿住这些冰凉的物品扫描：橘子、洋葱、牙膏、洗发水、洋芋片。它们经由她的手，流向某人的身体。她又记起那老人，他的身体发冷，转眼间就像经历了一场变化。变化成什么，她当时也僵硬得不敢去触碰。他的身体仿佛在进行一个跨越，她不能明白，但却记得那种震荡，像钟即将被敲响。他们的身体紧贴在一起，然而有一个明显的界线在他们之间。她站在那悬崖边眺望着，喘着气，心里又是恐惧，又是羡慕。若是挣脱了身体，接下来是飞行吗？
她唯一有过类似的体验，也许是睡眠。每天晚上，随着黑暗降临，她的内在变得闪烁难明。身体如树木倒下后，随之温暖起来。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像被妥帖地吊挂着，运往一个地方，伴随着安全和舒适的感觉。
似乎不是这样的，她便吃着明天要过期的吐司想着。死亡感觉像是更无可控制的事，更像是一个向下的坠落。她想起那日的梦，那个排水沟。她无法控制地想知道老人的下落。
她起身，走入冬日提早到来的傍晚中，没有注意到那经理悄悄地尾随。她在夜里呼出雾气，振奋地走着，边松开白日租借出去的手脚。她感觉有点刺激，又有点茫然。那经理拿着一大袋过期的零食在后面跟着。女人离他时远时近，她的脚步频率和气氛和平时在超市里大不相同，让他感到奇特。他尾随她走了几个街口，女人左弯右拐的。暮色从瘀青的深紫，变为全然的黑。终于，他发现自己站立在陌生的街道上，女人已然不知所踪。
她尚自走着，冷和走让她四肢发热而头脑兴奋。她回想着老人来的方向，向前向后地找着，或也不找，没有意识地漫游着。脑里片段浮现出日常，片段是死亡及其他。月亮和星星在黑幕般的夜空浮现出来，她走着走着，已然忘掉了自己的来处和寻找。
死亡是个打结般的行为，眼前的一切将会如盲人之所见，变成没有出口的黑。她想着，边寻找着。死亡在巷口在街角静静伫立，注视着她，不发一语，旋即隐没，好像和她捉着迷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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