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城

    《四世同堂》中祁老太爷认为只要准备三个月的粮食和咸菜，就可以应付所有灾难。在灾难的起始就能知道终结于何时，也不知是好还是不好。祁老太爷如果知道抗战将进行八年，不知道是否有坚持下去的勇气，至少开始三个月的安之若素会灰飞烟灭。

      武汉封城后的50多天，很多人经历了人生中从未经历的挑战。被打乱的生活，对经济的忧虑，心理上无法控制的惶惑和恐惧。投资中定义，风险即不确定性。于是我们看到疫情这只黑天鹅，飞过千家万户，穿越大洋彼岸，生病的是一小部分人，却将世界上大部分人口置于这场不确定中。

      我们的民族性似乎不倾向于倾诉。我们喜欢默默地承受，或者默默地努力。在默默中，人生的苦难似乎没那么难以忍受。我们的文化，其实是怕死亡的。面对怕的方法，就是不去说它。尽量把人生中喜庆的一面尽情展现出来，而死亡，尽管是每个生者注定要面对的人生环节，只要还没来，便先不管它，如同它不存在。死亡一旦来了，就手忙脚乱地按各种习俗办理仪式。哭是免不了的。哭完之后，还是把这件事清零。因为实在太难以面对。于是，死亡这件人生大事，在整个社会的格局中一直是沉默的。悲痛，眼泪，都是一时的，对偌大的社会来说，激不起半点波澜。可疫情把我们不愿碰触的伤痛直接放在了光天化日之下，逼迫我们不得不正视。从疫情开始，不知道为那些惨痛的事流了多少眼泪。后来，看到文章的题目，已经不敢再点开看。

      这还只是疫情对心理冲击的一端。更不堪忍受的，可能是完全被打乱的生活安排。有一天早晨锻炼，遇到一位妈妈送两个孩子上学。妈妈牵一条大狗，大狗有蓬松的大尾巴，两个小孩子走在大狗的两侧，小小的，可能六七岁，背着小书包，看上去比大狗高不了多少。生活中这些才是最根深蒂固的，每日，每时 ，我们和谁在一起，在做什么。死亡尽管是必然存在的，还是可以看成生活中的极端事件，因为毕竟，每个人，也只有一死。可生活每天都在继续。短短几日过后，学校停课，小孩子就得和大狗呆在家里，妈妈也不再有清晨送孩子上学兼遛狗的这项内容。用什么替代？如果这些可以暂时性被替代，那么养家糊口的工作如果不能继续了，又用什么替代？

      经济学的一个基本假设是：人是理性的。这点恰恰很难。历史上重大的事件里，情绪的影响是无所不在的。至于今天美国股市出现在一个月内的第三次熔断，更可以说明人的情绪可以怎样放大。事情糟到这种程度了吗？我不知道。但每次锻炼经过那间加油站，看到油价不断下降，内心也确实惶恐。如果这时候非要做一个决定，难免后面没有黑天鹅的影子。

      很多小说会选一个灾难的场景，因为灾难中人的行为会被聚焦和放大。平时看不到的，此时会无可遁形。泰坦尼克号的故事就是把爱情放到灾难中。如果没有灾难，两个主人公的故事是敞口的，可以下船后各奔东西，生活各自继续；可以在一起面对日复一日的生活，结局更有不确定性。灾难将这个故事封缄。最近常常想，这场席卷全球的疫情会成就什么，又让人看到什么呢？以后，这会是很有意思的话题，也会有很多好看的故事。可是，读到故事的人，可能怎么也想象不出我们今日的惶恐和恐惧，想象不出在惶恐和恐惧中人的思想或行为可以变形到什么程度。

      近几天开始看无聊小说。我知道这是处于不安中的反应。因为这些小说不用思考，可以轻易将人的注意力转移。我需要让思维彻底停止，然后再重启。如果没有这场疫情，竟没发现以前工作上的训练多么根深蒂固：我无法过没有总体规划的生活。工作的逻辑需要在一件事的起始去设想、推论和判断可能的情况，然后再反推回现在要采取的方案。我一直觉得这是个好方法，在这条准绳上，大方向和路径都是清晰的，就不会为暂时的波动烦恼。因为逻辑很容易告诉你，哪些才是可能影响事情结果的权重很大的因素。此外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这样就不必像草履虫一样牵一发动全身般地活着。疫情这件事，时间和结果都有不确定性。不能像祁老太爷一样做一个最长三个月的打算，也不可能开始就按八年抗战安排。这样就让很多设想和计划无的放矢。连着几天，我观察自己，确实在某些消息里有着草履虫般的反应。这点让我很难受，难怪英文里有一句：I’m not myself。我需要有时间去梳理和思考。通常我是动作少而迟缓的人，疫情却要人即时决定。这对我来说很难，因为我通常观察很久。到现在，我还不知道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怎样认知和面对它。所以即便我知道该如何自我隔离，如何安排每日生活，内心依然是不安的。在这种时候，某些消息就会刺激到我，因为我不深思熟虑，就存在着对这些消息反应的机制。所以，能采取的第一个办法就是除了官宣，不再看任何信息，这至少可以先让自己冷静下来，减少无谓的损耗。然后再慢慢去想。不过昨天，我终于想明白两个边界条件：这学期不能恢复正常上课是大概率事件；暑假完全可能无法回国。接下来的计划至少可以按照这两个边界条件来做。也许这就是无聊小说的好处，把思维清空，然后重置。

      刚开始在证券公司工作时，每天收盘后手动画K线图。画一张疫情中间情绪的K线图是不可能的，文字纪录，也不过蜻蜓点水。但以后看看，可能会指点着说，看那时居然那么胆小，那么纠结，那么不知所措，太可笑了......很期待那一天，因为能这么指点过去的，通常都处在不错的结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