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潮汕人,生命中常有难以言喻的沉默时刻。比如我妈抱着一个婴儿过来塞在我怀里说:“让叔叔抱抱。”
我笑眯眯接过侄子或外甥(实在是太多了),但内心实在是有些尴尬。面对只会吃奶和哇哇大哭的婴儿,我没有太多触动,更无法表情夸张地惊呼“天呐实在是太可爱了”。
当这些小家伙长大了几岁,活蹦乱跳,骑在我脖子上撒娇的时候,我也跟他们培养了坚固的感情。但作为父亲去孕育新生命的冲动,从来都没有过。
生育后代对我有什么不可替代的意义,我的答案是没有。
我不太相信血浓于水的说法,血缘只是提供了共同生活的契机。共同生活无可避免地培养了感情,但有时候,它也滋长相互之间的厌恶。
人类在情感上常常陷入自相矛盾的境地,许多人固执地相信“任何情感最终都会归于亲情”,另一方面又因为家庭里的争吵、冷漠、伤害、憎恨而痛苦不堪。托翁总结得好,“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有一次回村里吃宴席,一个长辈喝多了两杯,站起来慷慨发言:“看到我们家族人丁兴旺,香火延续,我很高兴啊。”我心里想,其实不延续也没关系吧,所谓家族,对在座各位的幸福,还有什么意义吗。
尤瓦尔·赫拉利在《人类简史》中发问:如果要衡量某种物种演化成功与否,评判标准就在于世界上其DNA螺旋的拷贝的多寡,但身为个人,为什么要管这种演化?他以驯化的鸡和牛举例,在物种繁衍上实现了巨大的成功,但个体却过着有史以来最惨的生活。
女朋友之前在教育机构工作,有一天学生跟她聊天,说如果自己没写完作业,妈妈就会他扇耳光。好几个学生也有被家暴的经历。这事情让我有点诧异,这些学生家境富裕,父母都受过高等教育,谈吐得体,回到家庭中对子女竟然也毫无尊重可言。
许多家庭不幸的源泉,就在于家长没有为人父母的资格。一个人长大成人,会迅速发现,相当多的成年人患有幼稚病,处理不好自己的情绪,把生活搞得一团糟糕。这些人生儿育女,然后用暴力或情感控制自己的子女,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种悲哀。
在我老家,如果有个年轻人不求上进,无所事事,甚至做了些偷鸡摸狗的事情,长辈通常会给他安排一门亲事,希望有了老婆孩子后,能生性(懂事)一些。你看,世上有这么多不合格的父母,究其原因,是因为他们父母也不靠谱。
用弗洛姆在《爱的艺术》里的话分析,“如果当一个人感觉到自己没有能力赋予自己的生活一种意义时,他就会试图在他的孩子的生活里找到生活的意义。”
对现代人来说,谈论意义是奢侈的。很多人不明就里地出生,然后上十几年学,毕业了找工作,再按部就班地结婚、生育,如果停下来,不免就要面临一个问题:生活的意义是什么?生完孩子后,对社会而言你已经“完成”了,下一步只等退休。既然无事可做,就干脆把“生活的意义是什么”这个问题压在孩子身上。让他来延续你的生命。
而我像王小波一样,“活在世上,无非想要明白些道理,遇见些有趣的事”,光是这句话,就足够我花费一生了。我不需要把关于“意义”的追问扔给孩子,也不愿他来到这个世上,去面对各种不幸。
上次和我妈喝茶,我问她:“你们生五个小孩,就那么自信有钱能让我们都读完大学吗?”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当时哪有想那么多,能不能成材,就看你们造化了。”两年前,村子里有30个我的同龄人因吸毒而被捕,这就是造化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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