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刚毕业工作那会儿,租的房子离公司有点远,坐完地铁还要倒公交,那公交慢得很,二三十分钟才来一趟,我又经常赶不上好时候,在公交站总是一等就要等上半个小时。
偶尔下班晚了或者实在是饿了,出了地铁,我会先找个地儿把晚饭对付过去,再去公交站倒车回家。
公交站边上是城市绿化带,或者准确一点来说是个小型的小区式公园,靠路边有几排石板堆砌供行人坐的凳子,我便经常坐在那里,边玩手机边等车。
也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最角落那张凳子出现了一个脏兮兮的老人,无论寒暑,总是穿着一件看不出颜色的大衣外套,身边两个黑黝黝的大袋子。
人估计有天然的好奇心,尤其是对和周围环境不大搭调、格格不入的人与物,我自己没发觉的时候,就对这位老人多了一些关注。
有时候他是坐在凳子上,不知道是在发呆还是怎么;有时候他会走来走去,进进出出;有时候不见人,但他的袋子是依着凳子放着的,昭示存在。
那一天也是偶然,进入秋冬时节,从地铁出来天已擦黑,我惯常去了旁边那家江西瓦罐汤吃炒粉,吃到一半觉得太干,就又点了个山药排骨汤,估计是人多,等我快吃完的时候老板娘才给我端上汤来,结果我发现吃不下了,就顺便让老板娘把汤打包,想着回家喝也正好。
结了账我拎着塑料袋就去公交站,在过路口等红灯的当口,我看到要等的那辆车拐过往站台去,想着,得了,肯定赶不上,于是也就不紧不慢了。
我慢慢走到公交站旁的凳子坐下,不一会儿,那个老人就从公园的小路出来,手上抱着似乎是一大捆泡沫板,他走到一直以来占据的凳子边,放下东西,从黑黝黝的袋子里掏出一个各种瘪了变形的塑料水瓶,坐下喝水。
由此,我第一次看清了老人的正脸。
很黑,他的脸就像他的手他的衣服一样,是那种满是累积了泥垢的黑,很多皱纹,褶子里似乎更脏,胡子不知多久没修理过,密密扎扎乱七八糟,脸上遍布明显的岁月痕迹,就算修理洗刷干净,应该也是抹不去的。
我走过去,把手里打包的汤递过去:“我刚在旁边买的,没吃过,给您吃,这天太冷了。”
到现在我几乎已经要忘了那一刻究竟自己是怎么想的,只隐约记得是想到了故去的爷爷,我最后一次见他的时候,那些皱纹让他的凶悍严厉打了折扣,仅是一个躺在床上无能为力的瘦弱老人罢了。
我从不是个烂好心的人,何况自己的生活也不是尽如人意。在北京这个城市,到处都是形形色色为生活奔忙的人,尤其地铁、天桥、地下通道还有车站等,全是艰辛讨生活的人,也不乏看似悲惨的乞讨者,我几乎从不驻足关注,也许是不想去分辨或者相信背后是否真的有什么人间惨剧,也许是觉得各人各有艰难。
成年人的世界,就仿佛小时候看到可怜人就要给予一二的单纯善良不复存在。
所以,可以说那时候,对那个老人,我确实是难得的动了恻隐之心的。
然而,他并没有接。
(2)
近距离看,老人的眼睛也有点像爷爷,浑浊,蒙着一层阴翳,就像即将丧失生气。
走近了,他身上那股和垃圾堆类似的味道更加浓,成功让我止住了脚步,我也看清了他黑色袋子里的东西,那是各种各样的矿泉水瓶子。
老人似乎很惊讶,他抬起头,手上推拒了一下:“谢谢你,小姑娘,我有吃的,不会饿着,你留着自己吃。”
那一刻,心里由爷爷产生的一丝怜悯变成尊重,这个老人,虽然在城市里低调不起眼,跟现代化的高大上各种不协调,甚至卑微到让人可怜,但他不是低人一等指望他人的乞讨者,而是坚持靠自己劳动生活的拾荒人。他的工作或许会被视为低下,但他这个人,是不应该被看轻的。
虽然我不是生于大富之家,也是父母宠爱着长大,凡有所求都尽量被满足,对于老人这般的群体,甚少直面接触。以前,对于城市拾荒人的看法,基本上未曾关注过太多,仅仅当做一个书面的没有具象的群体概念,除非是那些做了巨大贡献被曝光影响重大的个体,比如捐献了多少钱,帮助了多少人求学等等。
那毕竟是少数,我也为他们感动、敬佩,但说真的,更多的是因为他们行为的标签而感动,而钦佩,不是因为懂得。
其实,如果不曾明白他们自己生活是怎样艰辛,又怎能真切懂得他们付出与坚持的不易呢;所谓的感同身受,懂得才是最难的。
可能是那碗排骨汤的缘故,我下回坐在那等车的时候,老人慢慢走过来,直接在旁边的那条凳子坐下,看了看我,也不说话。
“您今天收的多吗?这天真冷啊。”其实我也不知能和他说什么,就随便招呼了一句。
“要穿够衣服。”他顿了顿,“我有个孙女儿,特别乖,和你一样水灵,在老家。我家的巧巧哟,现在是别人家的了。”
我问他,“那您怎么不在家带孙女儿呢?”我以为他说的是托付给别人带。
“唉,你不晓得嘞,我那儿子,不得了,沾上了赌,欠了一大笔的债,媳妇不要他,那死鬼样,谁能受得了,以前骗我闺女女婿的钱,他姐都不认他了,成了家的人,打也打了,骂也骂了,都没用,不学好,想着走歪路,牛都拉不回来,自己的儿子,也只能认命。”
“他媳妇带着巧巧闹离婚,很快就改嫁了,欠钱的找上门,他就跑了。”
“改嫁了也好,她后爸不赌,不喝酒打人,巧巧还能安心上学。”
老人是絮絮地说,一句一句,像是自己念叨,“我卖了房子,卖了地,还了一些钱,听人说他来北京了,就找来了,以前想着北京,毛主席的地方,哪晓得这么大哟,找不见人,去派出所问,想了各种法子,我也在北京各地转悠,两年多了也没找见。”
“这中国那么大,您这么找,也不是办法啊?”
“就找着,老家不好回去,还欠着钱,回去被追债还不出来,要连累女儿,她自己也一头家,有儿有女,我现在卖这些东西,一个月也能攒下几百块钱,年纪大了,做不了别的,人家嫌我不利索,只能翻翻垃圾,捡捡瓶子,弄些破烂卖钱,过些时候去派出所问一问,兴许就找到了。”
……
(3)
有一就有二,或许远离故土太久没有一个熟悉的人听他诉说,老伴早逝,儿子不成器,女儿早年也因为儿子过得苦巴巴,家不成家,生活这杯苦酒,他一人尝了个透。
又或许是我让他想起远在家乡时时被牵挂的孙女儿,他见了我,总会说上几句,偶尔颠来倒去,差不多是重复的内容,说的最多的就是他的儿子,他的孙女儿,对比强烈,一个各种痛骂嫌弃无奈,一个满是骄傲幸福。
当然,有时候也会说点别的。
他说起过天安门,说第一次去的时候被武警拦着,没让进,后来他找了在工地的老乡,在人家宿舍收拾了再去,就让进了,他还花了老贵的二十块钱照了张相,想着拿回去给孙女看,说起的时候,心疼又满足。
我想,他孙女和他应该是挺亲的吧,每当提到她,老人总是更开心的样子。
他的诉说,也提到过在北京各地辗转的情形,有高兴的,比如好心的老板娘低价卖给他的面,热心人递到他手上的瓶子,也有送他吃的给他钱的路人,他说自己不接,还回去,有些人不高兴,有些还干脆扔到他面前就走,他就捡了给那些残疾的真的讨钱的人。
“我有手有脚,怎么能靠别人施舍过活,捡瓶子虽然赚的不多,也够我用,省着还有多的,儿子欠的钱没还清,咋能欠这么多好心人的情,我一辈子本本分分,老老实实,最怕欠人东西。”老人很平静地说着这番让我有些肃然起敬的话语。
不过更多的是辛酸,被驱赶,被嫌恶,虽然他努力想要凭自己生活下去,攒点钱,无论是给儿子还债还是给孙女尽心意,也抱着能找到那个久无声息的儿子的些微希望,但无可避免的,这个城市能给予他的生存空间,确实是越来越小。
我有一次好奇,问起他的落脚处,因为似乎他带在身边的就已经是全部家当,而天那么冷,风那么大。他说哪里都住过,地下通道、垃圾站、公共厕所、工棚、废弃的建筑……而不那么冷的时候,基本上是路边的椅子凳子就能对付。
之后我就不大问这样的问题了,甚至某些时刻,我很想跟他说“别再找了,回家去吧”,我想,至少他的女儿不会让他如此在城市流落,这个城市的冬天,真的挺冷的。
(4)
天气越来越冷,等公交的那段时间成了漫长的折磨,即便穿着厚厚且有绒的靴子,在外边站个五分钟脚趾就开始冰凉,风也刮的人脸生疼。
老人越来越少出现,毕竟这种时候,长留在室外真的不是什么好选择,干活途中歇脚必定是要找更暖和的地方。
最后一次见他,是元旦之后的一个工作日,那天天气挺好,当然也更冷冽,我准点下班,行路匆匆,想赶紧回到温暖的家中,在公交站倒车时,其他人很快就上了不同的车驶向归途,零星剩下几个,我缩着身子,来来回回走动着御寒。
就那会儿,老人来到垃圾桶边翻看,离得不远,他认出我,“姑娘,你这衣服怪好看的,过年回去我也给我孙女买一件,过年换新衣裳,姑娘穿这个颜色更水灵。”
我记得穿的是粉色的羽绒服,应答他“嗯,您家孙女穿着一定好看,过年就要穿喜庆的。”
“回家好好过年啊。”说完他把垃圾桶拿出的两个瓶子放进袋里,慢慢走了。
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年后有很久,没在公交站边看到那老人,后来搬了家,不用在那个站倒车了,也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偶尔在路上看到一两个拖着黑黝黝大袋子的老人家,或者遇见类似的拾荒人,会想起他来,这个在匆忙中有过一丝交集的老人,不知道他是不是换了地方,有没有找到儿子,不知他是继续在这个偌大的城市漂泊,还是已经回到家乡……
佛家云,普渡众生,这位努力的老人,合该被善待的,不管怎样吧,希望他有一个安好无忧的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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