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床

“患者在+2床。”护士告诉我。

每逢冬天，医院的走廊几乎加满了床位，患者特别多。从医学专业角度上讲，冬天气温低，血管收缩，饮食多油腻，高血压病、冠心病等心血管疾病高发。

+2床上是一位男患，年龄应该有60岁了，身边伺候的是他的妻子。

一开始我就觉得患者家属和我奶奶就特别像，瘦瘦矮矮的老太太，脸上沉淀着岁月遗留下来的沟壑，穿着一件绿色的坎肩和厚厚的棉裤，烫的有点蓬松的头，一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在我看来，那应该是镶过的牙。她忙忙碌碌地伺候患者，一句话也不说。

其实也没有什么话可说，患者既往脑梗死，右侧肢体已经偏瘫，不能动弹。根据家属交代，患者偏瘫7年，7年间一直是这位老太太在照顾。我们很惊讶，一位偏瘫7年，行动不便的患者没有出现褥疮，可见老太太照顾患者的贴心，可以想象她每天的翻身、拍背、按摩、处理大小便时候的画面。

走廊角落里有这位老太太带来的随身物品，一把轮椅、一个行李箱、一个简易躺椅还有大大小小的物件，就像搬家的情形，看来患者家属打算在医院呆一些日子了，同时家属也是很有经验的，看起来患者应该住过很多次院了。

心内科以老年人居多，高血压病、冠心病、心力衰竭等疾病在老年人群中较多，治疗也多是有一定的规律。这位男患是比较复杂的，从诊断上讲，冠心病、心力衰竭、肺炎（偏瘫那么多年，出现坠积性肺炎也是合理的）、脑梗死是可以肯定的了。患者有点不配合治疗，护士给他戴了一个Holter，结果他自己给拽了下来，同时将一根线拽断了。Holter的线是一体的，一根线坏掉了，一个机器就不能用了。

其实我也很难过，两位老人一看就是经济条件一般，还要亲口告诉他们损坏医疗器械要赔偿的，厂家来人换了线，要价560元，这钱肯定是要患者出的。去沟通的时候，我也很无奈，一边同情着老人，一边却不得不去“要钱”。老太太还是很通情达理，没有过多的说辞，但是说着说着就和患者开始埋怨了，比如“那么精心照顾还不理解”、“都是为了你好还不配合”云云，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患者脑梗后语言能力受到损伤，也一直在哭。我便一直在安慰两位老人，握着他们的手，慢慢去说，让他们安抚下来。

在管床的几天中，我逐渐了解到，目前只有老两口儿两个人，他们的儿子、女儿们都在日本工作，已经移民了。我的上级听说了之后很不理解，为什么自己的父亲生病偏瘫，做子女的竟然没有一个留在自己的身边，三个孩子全然不顾父母跑到国外去。老太太一直在解释说，儿女想要自己一起去日本，但是自己不想卖房。到了日本以后，自己没有工作，靠卖房的钱过不了多久。其实说起来，他们就是怕拖累自己的孩子吧。

患者就按部就班的治疗，因为不会咳嗽，患者在住院的几天中抢救了三次，被痰卡住，脸色青紫，吸痰处理后慢慢恢复。

后来老太太让我接了一通电话，是沈阳大使馆来电，需要和我确认，的确是情况紧急，患者的三位子女需要紧急办签证，处理完了之后两天，两位老人的儿媳妇率先到来。慢慢发现，他们在交流的时候用的不是汉语，也不是日语，而是朝鲜语（才知道全家是朝鲜族）。后来，他们的儿子、女儿都来了。第三代使用日语交流，老人和子女使用朝鲜语交流，我和患者及家属使用汉语普通话交流，其实我也觉得挺神奇的。

根据子女说，患者每年这个时间都要发病一次，每年子女都赶回来，来来回回折腾了几年。毕竟不是国内，他们已经移民了，回来需要各种手续，还需要跟公司请假。日本工作压力大，所以他们不是说随便就可以回来的，或许每年一次这种假，就会被辞退。家属一直在问我，患者现在出院后能不能坐飞机，我的回答是不能，才出院需要回家稳定病情，大概两周才能飞去日本。他们在我交代病情时，一直拿本子在记什么。上级问我他们在做什么，我告诉他这是在日本呆久了的习惯，随身携带记事本。其实我看了看他们记的东西，基本上没有什么重点。

患者出院那几天，我因为有事不在科室，将患者托付给别的医生。听上级说，出院时家属一直在鞠躬，和电视上日本人一样，礼仪做得很到位，还送给科室两盒从日本带来的威化。

这就是+2床的故事，一个家庭，有很多故事，很多难处，他们不在父母身边，有很多不得已的理由。是否应该责怪他们？我真的没办法得出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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