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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多年前我在不足二十平米的外婆家小院里蹦跶，感觉世界美好，我早已走遍。——赵挺《外婆》
1
相比现在“姥姥”这个比较普世的称呼，我更喜欢“外婆”这个词。
因为从小母亲教我的就是“外婆”，而这个词更能让我联想起，一个佝偻温和的老人形象，或者说是一个中国传统妇女的形象。
勤劳，隐忍，善良，慈爱。
可我没有见过我外婆。
据说，我外婆的四个女儿中，只有我爸爸这个女婿，见过我外婆的真容。而那时，我外婆已经常年卧病在床。
而关于我外婆的所有故事，都来自母亲的口述。
母亲每每说起外婆，就会眼眶泛红，嘴角抽动，最后以别过脸擦拭泪水结束。
用母亲的话说，我外婆的一生，就是被苦难堆砌的一生。
外婆在嫁给我外公之前，外公家就已经家道中落。
其实用“家道中落”这个词算是勉强，因为某些不能明说的历史原因，外公家从一个刚够温饱的家庭，沦落为贫下中农。
贫下中农是什么概念？大概就是住牛棚吃野菜的生活吧。
我无法想象这样的日子，可是我外婆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嫁给了我的外公。
据说当初尚是少女的外婆因为害怕，哭着不要嫁过去，却被自己的父母用打的，用骂的，逼到了我外公家。
而这只因为，媒妁之言是发生在外公家遭遇变故之前，如果这时候悔婚，就会被人戳脊梁骨骂嫌贫爱富。
这样的故事如果放在现在，是几近于“愚蠢”的行为，因为没有人能够理解，天底下竟然有父母会把自己的女儿往火坑里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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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外婆嫁过去后，接连生下了我大舅，二舅，我母亲，我二姨。
母亲说，在二姨尚在襁褓时，家中突发一场大火，把本就家徒四壁的土房，烧到绝望。
后来，我三姨和四姨出生，一家老小更是朝不保夕，面黄肌瘦。
外公的母亲，也就是我外婆的婆婆，害怕香火断掉，专横地提议把其中一个女儿送出去，来保住唯一的两个儿子有口饭吃。
那时候，外公外出务工，送娃的事情，他并不知晓。
我外婆迫于压力，不得不听从了自己的婆婆。
而随后的选择也极其艰难。
外婆最舍不得的是我母亲，因为这个女儿最大，感情最深，最重要的是已经可以做些家务帮衬家里。
而我的二姨，也就是二女儿，实在太瘦弱了，没人肯要。
小姨，最小的女儿，还在喂奶，更加送不出去。
唯一只有尚且看起来白胖一点，年龄也适中的三姨，被选中了，送给了一户人家。
外公回来后，因为这件事，打了外婆好几次。母亲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听见外公外婆在房间里，相互扭打，相互埋怨的声音。
可是三姨被送了出去这件事，无法改变。
外婆的婆婆，在最后病重弥留之际，反复叫别人帮忙把三姨接回来，站在她面前。
她说：“来，让我摸一下，这娃的手真的好凉好舒服。”那时候，她已经烧到浑身滚烫，稀里糊涂。
她终是良心不安地撒手人寰了，留下三姨怨恨了外公外婆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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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外婆这一生，一共生了七个孩子，最后一个夭折，存活六个。
家里因为孩子众多，且都是张嘴吃饭的小娃，所以经常在外婆忙完手头上的事情后，饭桌上已经空空如也，一片狼藉。
外婆最后总是独自寻了一块生冷的红薯，或者难以下咽的野菜，胡乱塞进肚子。
每每过年前，外婆都是整宿整宿地做新鞋，一直熬到大年初一的天微微亮，外面爆竹声响起。
等母亲他们一觉醒来，床头已经整整齐齐码好了一双双小鞋，而这都是外婆一针一线，熬坏了眼睛换来的。
可即使这样吃不好穿不暖的日子，老天都吝啬给予外婆。
在外婆生最小的孩子，也就是我最小的舅舅的时候，产后大出血。
孩子没了。
外婆躺在床上，一股一股的鲜血，浸透了床板。外公遵循接生婆的叮嘱，熬了一碗又一碗的止血汤药，毫无用处
死神那时候已经站在了床边。
外婆的亲弟弟，过来看到自己姐姐，已经成为一个躺在血泊里，毫无生气的女人时，悲愤地一声大吼，背着外婆就往镇上的医院跑。
那时候，外婆只剩下胸口是热的。
最后，外婆活了过来，可是再也无法下床。
母亲说，那时候，家里但凡有点钱，送外婆去医院，输了一点血回来，外婆就会神奇地下床干些家务，聊些家常，声音响亮很多。
可惜这样的机会不多，一家老少，每天都为第二天能否吃上饭而挣扎，哪有更多的钱，来输血续命。
母亲后来总是自责地说，那时候的自己，实在蠢，不知道让医生抽自己的血给外婆续命。
我说，那样也是不可以的。
母亲倔强地说，那卖血总可以吧，这样就有钱了。说着说着，母亲又哭了。
外婆在病床上躺着的那几年，母亲成了唯一能够照顾一家老小的长女，于是从五岁开始烧饭，十二岁开始干集体农活挣工分。
母亲说，那时她只有一条像样的裤子，每每需要换洗的时候，只能把外婆的裤子借过来穿一段时间，因为外婆终日躺在床上，并不需要穿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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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母亲在十几岁时，就被家里的长辈托人说媒，跟我父亲定了亲事。
外婆很喜欢这个准女婿，每次母亲在她面前挑剔父亲各种不是的时候，外婆都劝慰母亲说，我觉得这个人挺好的，就不要再挑来挑去了。
说着说着，外婆就会自责流泪，埋怨自己终日只能缠绵病榻，不能为儿女做任何事情。
后来，外婆的病越来越重，人也越来越没有精神。
母亲说，有一日看见儿时的一个玩伴，在她母亲过世后，一个人跑到坟前哭得肝肠寸断，于是自己也害怕极了，跑回家，跪在外婆的床前，自顾自哭得喘不过气。
外公过来，骂母亲，人还没死呢，哭什么，这么不吉利。
母亲后来跟我说，那时候，她真的不是故意的，可是心里就是害怕，害怕自己的母亲有天也会像那个朋友的母亲一样，成为一堆静寂的尘土。
可是，那一天终是来临了，外婆终是没有机会亲自送每一个女儿出嫁。
她咽气的时候，母亲一直拉着她的手，直到门外有神婆喊，快走吧，不要担心他们了。
他们，就是外婆膝下所有的儿女，此刻已经跪满了堂屋。
外婆这时候，才全身凉透，手心的那点温热，突然散去。
母亲说，这辈子都忘不了，外婆离开的时候，那一双一直不肯冷去的手，像是一辈子都捂在了自己心头。
再后来，母亲出嫁了，每每在婆家受到到委屈责难时，她都心底呼喊，希望外婆能再回来，希望那个奋不顾身跳出来护她周全的人还能再抱住她，拍她的后背。
就像很多年前，母亲生了一场重病，外婆整夜整夜抱着她在村头游荡时一样。
可惜，妈妈的妈妈不在了，保护神走了。
所以母亲时常说，就算是为了我们三个，她也要活得长长久久，因为没有母亲庇护的人生，实在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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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原谅我，在这很多的叙述中，时间线并不明朗，细节也很模糊，因为这都来自母亲的自述，一个十几岁少女仅存的一点记忆和视角。
可是，无论何时，母亲回忆外婆时，那眼眶泛红，强忍悲伤的表情，一直都未改变。
或许，这就是外婆的一生吧，短暂而苦难，可是她长长久久地活在了我母亲的心里。
现在除了母亲，我也会将这些故事继续告诉我的孩子，让他记得一定再口述给自己的孩子，这样外婆的一生，就能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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