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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匪情(五)

民国匪情(五)

作者: 贝尔哥兰德 | 来源:发表于2020-06-11 09:12 被阅读0次

      美  阳  匪  情

                作者:贝尔哥兰德

    (接上回)

     (五)南宫庄吃鸡殒命,

           冯梨花跃崖同归

      匪帮光靠庞耀仁提供的线索,远远不能满足行动需要。他们经常放出多个线人,走村串巷,跟集赶会,四处打探目标。

      县城“腊八会”,是西府县从清末以来延续百年的年末物资买卖盛会。东关河滩的一处小酒馆内,几个嗜酒如命的人喝得酒酣耳热,酩酊大醉,开始海吹胡谝。这个说,他家有良田百亩,吃穿不愁。那个吹,他家有余粮千担,用度宽绰。其中一个体弱腰弓,眼小发稀,说话带些结巴的中年男子,“是、是、是——一”半晌,终于憋出一个响屁,“俺屋没地没粮,俺屋只有一大罐子金、金、金元宝!我祖孙几辈,都花、花、花不完。” 醉汉只顾吹牛,谁吹得越大越有面子,总想把别人煽灭、盖过。不曾想坐在酒馆角落里的线人,却把这话悄悄记在心间。

      天擦黑时,酒徒各自回家,线人便跟着那个自称家有一罐子金元宝的主儿范五,认定了家门,并打听出村子名叫“南宫庄”,在主家大门前墙根脚放置了一块大石头做记号,在村庄十字路口的大小树上砍了一串刀疤做路标。

      第二天傍晚,匪帮飞马来到南宫庄村外,只见村口的土场上,两盏高挂的灯笼,映着一帮“咿咿呀呀”走招式的人唱、念、做、打,正在排戏。那个一口气唱了七十二个“再不能”的“周仁”唱家,声音高亢雄浑,字正腔圆,板眼分明,听得土匪们直愣神儿。

      这南宫庄是个戏班村,一百来户人家,叫得上名号的戏班子就有五个:范家班、邓家班、海家班、杨家班、周家班,各家都有自己拿得出手的两三个本戏,十几个折子戏。如《辕门斩子》、《周仁回府》、《穆桂英挂帅》、《游西湖》、《十五贯》……方圆几十里人家遇到红白事,都以能请到南宫庄戏班烘场子为荣耀。村里戏班多,人就爱打扮,美女俊男一抓一大把,个个模样周正。这酒鬼范五所谓的金元宝,其实就是指他老婆、花旦名角儿冯梨花,他妹妹范金华,还有他三个女儿桃花、杏花和菊花。村里人合称她们“五朵花儿”。

      土匪们借助月光,循着树皮上的标记,摸到范五家门前,虚掩的大门没有上闩,一推就开。躺在里屋炕上的范五,迷迷糊糊听到门响、脚步声,以为老婆她们回来了,便含混地骂:"臭婆娘!大半夜的不伺候男人睡觉,跑到哪儿疯去了?快给老子,倒、倒、倒点儿水喝。” 等了片刻不见动静,范五又骂:“臭婆娘,骚婆娘,快倒、倒水来!” 正骂着,突然被一把大手抓了脚腕,“哧溜”一下,从炕上扯到地面,一只沉重的大脚狠狠地踩在胸口,一把明晃晃的大刀闪着寒光逼近脖子,一股凉气从脊背上窜起,直冲脑门。

      范五一个激灵,酒醒了七八分,但见一伙蒙面黑衣的彪形大汉,持刀拎斧,站满了大半个屋子。范五连忙翻身爬起,一边叩头,一边求情,“好汉饶、饶、饶命,好汉饶——饶命!” 刀爷喝问:“金元宝呢?快交出来!” “金,金元宝——,什么金元宝?” 范五头脑发懵,仍没回过神来。“你不是说,你家里有一罐子金元宝,够几辈人享用吗?” 那个线人插话盘问。范五这才想起来,昨天后晌在县城酒馆吹牛时放的大话。他做梦都没想到,随口而出的一句闲话,竟招来土匪上门打劫。范五赶紧跪起身子,“梆-梆-梆”连磕三个响头,“好我的爷呢,看我这样的小门小户,破败家境,像是有金元宝的人家吗?” “嗯?” 高成龙二目圆睁,手按刀柄,一脚踩上炕沿,“这么说——,你是要钱不要命了?” “不、不,不敢”,范五一边应着,一边抖抖索索从衣袋里摸出钥匙,爬上炕头打开箱子,翻了又翻,从箱子底部翻出一个小布袋,倒出几十枚铜板,双手捧到高成龙面前。“我就是个小、小、小户人家,妻女唱——唱戏为生,卖艺人虽、虽有收入, 大多都被、被、被班主盘剥,发到戏子手里的,一趟也就两、两、两三个铜板。勉——强糊口,连添置戏装行头都不、不、不容易。这几十枚——铜板,是我们攒、攒、攒了十多年的家底儿,是我和婆娘留、留、留的棺材钱,全都给了——爷吧。”

      刀爷上前,左手抓住范五头发,右手从腰间拔出短刀,压住嘴唇,“吱儿”朝上一削,范五的鼻头便飞落到地上,血流顿时染红了嘴脸,洒满了半个胸膛。范五捂住鼻伤,杀猪般的嚎叫着,在炕边儿上打滚,“爷呀,爷——!,你是我亲、亲、亲,亲亲儿的亲爷!我真的没有金元宝呀!我就、就、就这几十枚铜板呀!爷呀,爷——!饶命呀——,饶、饶、饶——饶命!” 看着范五遭难的样子,庞耀仁心头突然泛起一丝酸楚,“要真没钱的话,别说割鼻剜眼,就是把头砍了,他也交不出金元宝来。自己以前落魄的时候,不也是饿过肚子,身无分文吗?” 他侧身凑近高成龙,耳语道:“高爷,莫非这真是一个穷鬼?” 又转过身对范五说:“那——,你家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从实招来!” “没,没了,真的没了。炕上就、就、就这一张席子,两——铺破被。厨房里还、还、还有半盆麦面,一袋玉米。爷不嫌弃,全,全,全都拿走吧。” 范五用蚊子飞过的声响,怯怯地说。刀爷把手中的大刀猛地往炕沿上砍去,木板做的炕边,一下子被砍成两截儿,翘裂起来。范五抿住声息,蜷缩到炕角,哆哆嗦嗦抖得更加厉害。

      村口排戏的场子歇了,冯梨花跟小姑子和三个女儿边走边唱回家来。刚踏进院门,就被躲在门扇后的两个土匪堵住退路。月光下,看着蒙面土匪手中杀气逼人的大刀,金华和三个孩子魂儿都飞了,小心脏突突地要跳出胸膛。女儿们扑到母亲怀里不敢抬头,金华紧紧抓了嫂子的衣襟,闭眼不敢环视。

      匪徒吆喝着把五朵花儿押进屋子。冯梨花跟着戏班走南闯北,毕竟见过些世面,借助屋里昏暗的灯光,她一眼就认出了高成龙的老大身份,抱拳打拱:“小女子冯梨花,见、过、大爷!” 高成龙被眼前这位女子的胆魄折服,心头顿然生出一丝怜爱。细细打量眼前这位半老徐娘,别有一番风韵:浓密的黑发挽在脑后,扎成一个发髻。鹅蛋形的脸庞,高挑的眉梢,一双丹凤眼,妩媚中透着几分凌厉,苗条的身段凹凸有致。一身发旧的淡蓝色戏装,增添了几分脱俗的仙气。

      高成龙心头痒痒,不由得伸手去摸她的脸颊,冯梨花并不恼怒,抬手一挡,顺势把高成龙的大手抓在两只手中,用纤细白嫩的指头,划过来揉过去,再划过来再揉过去,‘’大爷,难得你,这么稀罕奴家!”又凑近面部,在高成龙的嘴边,徐徐地吹出一口气儿。高成龙冷血的心彻底融化,一把揽过海梨华的纤腰,“骚娘儿们,爷就喜欢你这样的女人。” 他架着冯梨花进到另一间屋子,动手就脱冯梨华的衣服。冯梨花搂了高成龙的腰,紧紧贴住高成龙的胸膛,颤着柔柔的戏腔,“爷呀!只要你放过奴家那三个女儿和苦命的妹妹,我啥都随你。” 高成龙拧了一把冯梨花的脸蛋,“行,爷答应你!” “不许反悔。” “绝不反悔!” “可敢发誓?” “发誓就发誓:我高成龙发誓,不祸害冯梨花的小姑子和三个女儿。如若食言,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冯梨花装作娇羞的样子,“奴家相信大爷。也就那么一说,爷还真的发誓了。” 说着拉起高成龙的右手,又是一阵摩挲。高成龙猴急难耐,冯梨花却把头偎在高成龙的胸前撒娇:“奴家排了大半夜戏,这会儿饿了,我先去给咱做些饭吃。吃饱了肚子,大爷才好一一有劲儿做事!” 说到“有劲做事”几个字时,特别间开,加重语气,又伸手刮了一下高成龙的鼻子,故作害羞地把头向后躲藏。高成龙看到女人这么柔顺体贴,自然爽快答应。

      冯梨花叫出小姑和三个女儿,如此这般交代一番。特别叮咛把窝里的两只老母鸡宰了,鸡毛一丝一丝拔净。多备些硬柴,母鸡肉费火候,要文火慢炖,直炖到肉烂汤香。多和些面,提前把面擀好切细,给爷们做一顿正宗的西府“鸡汤臊子面”吃。四花领命,分头忙活。

      冯梨华推搡着高成龙,一起回到堂屋,看到缩在炕角抖作一团的范五,又怜惜又生气,“死鬼,还在那里杵着。也不帮忙劈柴、杀鸡去。” 范五一听,哆嗦着爬到炕边儿,下炕时腿脚发软站立不住,倒在地上。“瞧你这怂样儿!” 冯梨花一边骂着,一边搀扶范五起身,捞面条似的架出屋去。庞耀仁不知是同情范五,还是疼惜梨花,从怀里掏出一包土匪随身常备的创伤药粉,顺手塞给冯梨花,让她去给范五撒在鼻头止血、祛痛。冯梨华接了,出去安顿范五洗血、上药。又去厨房看了四花做饭的情形,出入都有土匪盯梢,便又回到堂屋陪土匪们拉话:“老母鸡肉香得很,就是煮起来费点工夫,请各位爷耐心等候。” 高成龙一挥手,“有这么风骚疼人的娘儿们陪着,爷等,十天半月也等!” 老大发话,众土匪不敢咋呼。“趁着等饭的空档,不如我给爷们唱上一段,解解闷儿。” 冯梨花一边说着,一边整衣扎势,拖个长腔“咦——呀————”就唱开了。先唱了《穆桂英挂帅》中穆桂英的一段,又唱了佘太君的一段。匪徒们连声叫好,他们哪里知道,机智的冯梨花,把对土匪的一腔怒火和怨恨,全都倾注在了剧中人物的铿锵唱辞里。

      小姑按照嫂子叮嘱,把一块下锅不久便捞出来用热水泡着的鸡腿,端了过来,让土匪尝味。刀爷咬了一口,说嚼不动,“不行不行,加火再煮。” 冯梨花打圆场说,“就怕怠慢了各位爷,惹爷生气。” 接着又是一通唱,《周仁回府》,《辕门斩子》,《骂曹》,《二进宫》……尤其是唱到“呀咿呀咿呀咿呀哎——呀咿呀咿呀咿呀嗨……”时,拖着颤音,飘着碎步,绕场一圈,纤手从一个个土匪的脸上轻柔地划过,勾起得土匪们心痒腿酥,手舞足蹈。

      人一乐呵,时间就过得飞快,不知不觉便是两个多时辰。当村子里第一声鸡叫响起的时候,土匪们猛然发觉天快亮了。还没等土匪反应过来,惩罚戏耍他们的伎俩,"四花"不失时机地端上了两碟香气诱人的鸡肉,十几碗浮满油花的鸡汤臊子面。土匪们眼放亮光,口流涎水,吃肉的吃肉,咥面的咥面,“吸溜吸溜”,响声此起披伏。又薄又光的细面条,筋道可口:“薄、筋、光,煎、稀、汪,酸、辣、香”,馋得土匪们撤了门岗,一窝蜂涌入来争相端碗开吃。

      等匪徒吃饱喝足,打道回府时,才发现范家只剩冯梨花一人在与他们周旋,范五、小姑及三个女儿,不知何时已不明去向。冯梨花笑盈盈地解释说:“大爷已经起誓,放过我家小姑和女儿。我就打发他们去本家屋里歇了。” 其实就在土匪们撤了门岗,争相吃饭的间隙,冯梨花催促小姑和三个女儿架着范五,前去村南土壕边坟地躲藏。再三嘱咐他们,等到天亮之后,赶快往秦岭南山里逃命,千万别回南宫庄家里来了。

            高成龙阴沉着脸,瞪着冯梨花,“那——,你就随爷走吧!你答应爷的事情还没办呢。” 冯梨花没有做声,把屋子里里外外看了一遍,套上那件粉红的戏装,默默地跟着一帮土匪出了家门。看着眼前这个高大威猛、浑身充满血性的男人的背影,海梨花的心中突然有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冲动。

      想当年,自己十三岁上,被到本村唱戏的“范家班”班主一眼看中,重金诱惑之下,狠心的爹娘将她许配给了小自己三岁的班主儿子范五。

      出嫁以来,她就像范家的一个丫鬟,伺候一家人吃穿;又像一个性奴,在范五酗酒后的暴打与折腾中,没尝过一丝夫妻温情和恩爱。支撑她活下来的唯一希望,是不被公婆、丈夫待见的三个女儿。

      今天,生平第一次被一个彪悍的男人这么稀罕,以至于脸红心跳、浑身酥麻,这感觉让她切实体验了一把做女人的幸福。

      可心中久久渴盼的这个男人出现在眼前时,怎么又是个土匪呀!老天爷,你咋这么捉弄人呢?稀罕、疼爱我的这人,哪怕是个农夫、工匠,商贩走卒,甚至乞丐,我也会飞蛾扑火般义无反顾跟他私奔了去。哪怕贫穷困顿,至少还有一份人性留存。这土匪就不一样,手上沾满了无辜者的鲜血,刀下残害了多少冤魂,我冯梨华岂能与禽兽为伴而泯灭天良!

      既然上天不肯怜惜,赐我一个有情有义疼我爱我的正经男人,就让我拉他离开这个龌龊的人世,黄泉路上,好好劝导他改邪归正,下辈子投胎时,再做一对恩爱夫妻也罢。

      注意拿定,海梨华的心中不由得泛起一丝苦涩的喜悦。

      来到村外拴马的地方。 等土匪一个个上马时,冯梨花走到高成龙面前,阴郁的脸庞突然笑得像朵花儿,“大爷!您的马腰吊腿长,最是威风。奴家想与爷双乘双飞!” 高成龙骂一句“骚婆娘!” 揽腰将冯梨花驾上马背,自己踩了马镫,一跃也骑了上去。

      冯梨花贴着高成龙的胸膛,人性的本能使高成龙又升腾起一丝晕乎。冯梨花用娇柔的声音喘着气说:“爷呀,我娘家就在前面北首这个豆村。天快亮了,我怕被人撞见不好。” 高成龙问:“那你说咋走?” 冯梨花说:“咱不如由这往东,从信邑村翻美阳沟,沿沟东岸的小路向北回去,岂不更好?” 高成龙觉得在理,喊一声“弟兄们,向东从信邑村过沟,顺沟东的小路回去。" "驾!"一抽马鞭,黑缎色的高头大马,箭一般窜了出去,一路领先,向美阳沟畔的信邑村飞奔。

      这信邑村才是冯梨花的娘家,从小在美阳沟畔长大的她,哪里坡陡,哪里崖高,哪里洞多,哪里芦苇密,她一清二楚。借着渐渐亮堂的天光,已能分辨出昔日儿时记忆中的土路。冯梨花拢着缰绳,用脚跟连扣马腹,向着既定的沟畔路口,加速前行。

      来到沟畔下坡的路口,冯梨华左手猛地一扯马缰,右手狠揪马鬃,那黑骝马暴怒,突然扭头转向,朝左前方一跃而起,从三四丈高的崖口飞身跌落。高成龙一夜未眠,疲倦至极毫无防备,在马跳悬崖的一刻,又被冯梨花用力往后猛地一顶,翻身凌空倒栽了下去。

      土匪们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赶紧勒马止步,往崖下跑着救人。绕了一个大圈,终于来到崖下,但见高成龙头朝下着地,扭向一侧,脖颈血管暴突,二目充血,口鼻已无丝毫命征。冯梨花抓着马鬃,垫着马背,从高处落下重伤昏迷,唯胸部剧烈起伏,仍有粗重喘息。刀爷抽出背着的大刀,抡圆一个挥砍,冯梨花瞬间身首异处,一腔鲜血喷涌而出,溅得刀爷满脸猩红,真像一个刚从阴曹地府爬出来的索命活鬼!

      东边的天际,太阳还没有出来,一抹朝霞,将半边天空染得血红,红得似乎要流淌一般。那是冯梨花的鲜血染红的么?确切地说,还融入了众多受苦受难百姓的鲜血呢。

      冯梨花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唱戏为业,受尽白眼。一生虽然出演过无数女中豪杰,临了自己却亲身做了一回节妇烈女,成全了在家乡父老中有口皆碑“为民除害”的百年英名。

    这真是:

    天生一副俊模样,

    命贱卖艺性烈刚。

    忍得夫婿游手逛,

    不受土匪欺贤良。

    纵马一跃为争气,

    恶匪垫背不冤枉。

    巾帼女子胆气豪,

    羞煞儿男敢称强?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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