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三三七:两来理,两全法
先生起行征思、田,德洪与汝中追送严滩。汝中举佛家实相幻相之说。先生曰:“有心俱是实,无心俱是幻。无心俱是实,有心俱是幻。”汝中曰:“有心俱是实,无心俱是幻,是本体上说功夫;无心俱是实,有心俱是幻,是功夫上说本体。”先生然其言。
洪于是时尚未了达。数年用功,始信本体功夫合一。但先生是时因问偶谈。若吾儒指点人处,不必借此立言耳。
严滩是浙江桐庐县富春江边富春山上的一处名胜,因西汉末年严光隐居于此而得名,类似的名胜还有严子陵钓台。因王阳明同王汝中、钱德洪在此深入讨论、有所问答,且这些问答对于阳明学派的发展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这一节所记,被后人称作“严滩问答”。
《传习录》下卷所记,虽然仍然忠实反映阳明先生的言行,却已经有了记录者根据自己对阳明心学的认识而自主取舍之现象的存在。我们留意这一节的记录,第二段内容显然是钱德洪的意思。这一部分又是“黄以方录”,很显然作为阳明先生的弟子,钱德洪在阳明先生去世后,已经有了相当的话语权和影响力。钱德洪坦言“数年用功,始信本体功夫合一”,说明他已经意识到,从过年“天泉证道”到“严滩问答”,本体功夫才是其中的核心问题。领悟到“本体功夫合一”,已粗具阳明先生一体贯通的气象,渐渐逼近孔子“吾道一以贯之”的本意。
阳明先生启程去征讨广西思恩、田州,钱德洪和王汝中为先生送行一直送到严滩(今浙江桐庐县西)。王汝中以佛教中的实相和幻相之说向先生请教。先生说:“有心处皆是实相,无心处皆是幻相。无心处又都是实相,有心处也都是幻相。”王汝中说:“‘有心处皆是实相,无心处皆是幻相’是从本体视角上来谈功夫;‘无心处又都是实相,有心处也都是幻相’是从功夫视角来说本体的”。阳明先生对王汝中这一说法表示认可。
钱德洪在当是时对这番话尚且未能完全了然,多年用功体悟后,才开始笃信本体和功夫是一体的。但阳明先生在当时是因王汝中所问而偶然讲出这番话的。像我们儒者今天去指点、开导人,大可不必拿先生这番话来作为自己说服人的依据。
仓央嘉措有句出名的诗——“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才子就是才子,他能将遇到两难问题时自己在“两来理”中的犹疑、困顿,转而托付给佛,于佛前求取“不负如来不负卿”的“两全法”。
王阳明因王汝中所问而谈及的“有心俱是实,无心俱是幻”和“无心俱是实,有心俱是幻”,其实就是“两来理”。试想,“两来理”为什么叫“两来理”,说到底就是作用在同一主体上的不同视角。王汝中所谓“本体上说功夫”和“功夫上说本体”,《列子·汤问》中“两小儿辩日”一节中,“日初出大如车盖,而及日中则如盘盂”以及“日初出沧沧凉凉,而及日中则如探汤”讲的都是人眼中的太阳,哪一个实相,哪一个是幻相?最后闹得孔子都无法给出明确的定论。王阳明倒是给出了一个——有心是实也是幻,无心是实也是幻。问题是这样的“两来理”能解决具体的问题吗?
钱德洪之所以告诫后世阳明弟子,“不必借此立言”——不要拿阳明先生这番话来说事儿,说到底就是意识到这样的“两来理”固然绝对正确,却绝不是什么“不负如来不负卿”的“两全法”,对于积极进取的具体人生而言,是没有具体指导意义的。
人生的意义在于头脑中有两种完全相左的认知,还能正常行事。正因为有两种完全相左的认知,我们才有选择的空间;也正因为临对具体事情时我们只能有一种方向,当我们实在走不下去时,才会因为对另一个方向的探索而豁然开朗。
钻进牛角尖,抬头看天外,这才是人生。在两难面前,没有犹疑,只有笃定向前。
阳明先生曾经讲过自己的“少年孟浪”——凭着一股子血气,坐在竹子前不吃不喝要“格”尽竹子之理。结果大家都知道,最后病倒了也一无所获。但谁能说当时的一无所获就是真的一无所获呢?正是因为意识到“穷究事事物物之理”的难处,才转而去寻找“格正事理”,才有了崭新的“格物”观——正事。他自己讲“如今安得这等大的力量?”倘没有那股子血气,倘不是因为年轻气盛,哪里还有值得我们仰视的王阳明?
哪里有什么“少年孟浪”,不过是人生两难问题的坚定探索而已。那股子血气没了之时,也恰恰是人的生命开始走下坡路之时。
世上无有两全法,非但仓央嘉措找寻不到,我们每一个人都找不到。脚下的路有千条万条,于个体的人生而言,能走的只有一条。不必到佛前去求,自己凭借还有一口血气在,踏踏实实去走就是了,只要生命不息,奋斗就该不止。实在走不下去时,回头是岸——再去探索“两来理”的另一端也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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