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加工作的第二年,那天刚回家,我那老爹告诉我说:“你老爷要死了,咱们去看看吧”。我打心底不情愿,因为在我印象里这个老爷除了确凿的是我的血缘上老爷之外再没有任何可供回忆的东西,哪怕曾正经的打过一次招呼呢。
对他最深的印象——是76年地震那年前后吧,他和我妈不知什么原因吵架——当时我五六岁——他那双滚圆的眼睛和暴怒的吼声。着实吓坏了我,在无法理解的和无法逃避的危险面前当时我只有选择大哭。
那以后,我们基本没见过面。我对他的了解全部来自于传说,就像任何一个街巷的传说一样。
比如,我妈说他外号叫“万能”——人间没有他不懂的事儿。在我老家,能有这么个外号证明那人还是有些本事的,虽然这外号里掺杂着厚重的调侃成分。他会修“机器”,这在当时的农民眼里可是件了不起的事,可能是因为这个技术帮他获得了“万能”这个殊荣吧。
我问过我老爹,老爷是怎么学会修车的——要知道那时候的农村只有公社里才有几辆拖拉机吗——拖拉机、柴油机、屁驴子(摩托车)都是极稀罕的物件——我老爹也不知道,我老爹这位堂堂抗美援朝的汽车兵也许不了解国内的情况。老爹最后解释说可能老爷子是无师自通的。神奇,我的童年就是伴随着这个神奇之谜稀里糊涂度过的,直到我的想象力枯竭的那年,我依然无法破解这个天才之谜。
老爷的才华是有佐证的,那就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置办了一套专业的修车工具——我估计那些东西来路不是很清楚,且不说工具成本对农民之重,而且,有多少机器去修理呢?那些工具之于一位农民不㥉于与航天飞机之于赤子!但是工具的图腾价值另当别论。那阵子,听老爹说农机站和合作社的修理工具神秘丢失了一部分。
老爷他老人家的东西是从不外借的。1982年,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我那在农机站开拖拉机的老爹下岗了,承包了一辆老旧的“20”拖拉机以便糊口。有一回车坏了——在我爹手里,那车是三天两头要坏的。老爹把车拆开,零件摆满了院子,因为修车缘故,只能我妈自己下地干活,惹得的我妈一肚子不高兴。修曲轴时要用卡尺,我老爹没这玩意儿,他动着脑筋想着到哪能找一把去,我妈搭讪说:“这玩意谁家有,凉着吧!”——我妈总是在我爹兴致博博地修车和收音机的时候用极为冷酷的词句精准地打击他的钻研热情。其实她是傻,她不明白我那爹修车是一种毒瘾,他三天两头的修车和收音机,那车和收音机也越修越不好使。以他修的收音机为例,修过之后该收的台收不到,而那些偏僻的小城镇电台的评书节目能收到,同时伴随着难已忍受的各种杂音。这点一直到了我在物理系学了一点无线电皮毛知识后才知道他把“三点联调”搞乱了。不过他比我强,因为我上学时做的收音机没就发出过任何声音。
“你懂个屁!”——每当我那只会拿锄头的老妈打击我那正在兴头上的老爹的积极性时,就会得到我老爹那踏踏实实的回应。这从技术上说是对的,外行怎么能打击内行呢?虽然我也对俺爹的修车技术也是充满疑虑,可他却一直表现的信心十足,我们的疑虑对他似乎就是世界上最愚昧的念头儿。接着老爹突然想起来了——去老爷那借可能会有。我老妈忍无可忍地说:“不去!找谁借不好?偏要上他那去!”她这明显就是私仇公报,心胸狭隘啊!
“你懂个屁,谁家趁这个?”我老爹的第二个屁终于让老妈长了些见识——原来卡尺这玩意儿不象锄头水缸是谁家都有的!在严酷的现实——满院儿的零件面前,老妈只好默认了老爹的建议。
我跟着老爹去老爷家借工具了,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畅听真理。老爷清晰地解释了概不外借的道理:“不是不借!机器一个地方坏了——一个螺丝要影响一大片。……不会用家什倒给弄坏了,根本不懂借它干啥!……”这我倒对他产生了些许好感。
在老爷的再三小心别弄坏的叮嘱中终于借来了那把尺。老妈说还真不易,真给我爹面子。老爹想了想说:“可能觉着咱们家行了吧”。唉!
后来直到我二十四岁毕业工作,大概十几年的时间里,眼看着老爷家养车盖房,过上了越来越好的小日子——也就和看外人家一样。我家呢一直还那样,没有大的起色。两家也是没有任何实质的和形式上的来往。
这次听说老爷要死了,需要我出头去看看,我心里一百个不乐意。老爹猜透了我的心思,跟我说:“这就是’人情大礼’的事,给外人看的,不愿意也没辙”。得,看来我硬着头皮也要扮演好这个孝子贤孙的角色了,只是,我是个蹩脚的演员,还远远缺少生活舞台上的表演经验。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人生的真理是你必须得会做一个虚伪的君子,所谓人生如戏,唉!
我和老爹第二次见到老爷时,他已骨瘦如柴,病痛把他那一生的活力折磨已尽,可以感到他的灵魂在和他的肉体依依惜别,而他再也没有能力挽留住他自己了,他喉头那急促而浅薄的呼吸似乎是在向灵魂倾诉,但终于灵魂对他冷静而无情地宣布了自然法则——渐渐地,他停止了呼吸。
我老爹回头小声对我说:“看吧,能奈了一辈子,到头也不还是这个样子!”然后长叹一声。
我不明白他是惋惜的呢还是幸灾乐祸的心态。也许我爹他老人家是想说人生对谁来说都是一出蹩脚的悲剧!只是他的表述太乏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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