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呆的妖怪

一·发呆

我是一个喜欢发呆的人。

我小时候喜欢坐在外婆家的门槛上发呆，尤其是在一个晴暖的下午，那时候天蓝得起了一丝涟漪，会有几条白鱼在透明的柔风里游来游去。外婆家的门槛是木头做的，被阳光晒过以后微微发白，暖暖的，有一股淡淡的芬芳。我于是嗅着暖暖的木头味道发呆，开始想象自己是外婆家的一条小黄犬。那条小黄犬是毛茸茸的，耳朵轻轻地耷在脑袋上，两只无辜的眼睛水汪汪的。我眯起眼睛吐了吐舌头，我觉得自己也有点像它一样可爱了，于是我忍不住微微笑起来。

“瞧呢！你们家阿果又开始坐在门前想事情了，真是个爱思考的孩子呢！”

“呐呐呐，不是这样的啦！我们阿果就喜欢发呆，哪里有在认真思考啦。这样的性格可不好哇，哪里像你们家小枫一样招人喜欢。唉，这孩子就应该叫阿呆啦。”

“没有啦，荷子奶奶，也许我们阿果适合当一个作家呢，作家的性格都是与众不同的。”

“阿果咧——听到没有，快起来和我一起晾衣服，外婆腰不好，快来帮忙。”

“知——道——啦！”

两条白鱼随着我拉长的声音一下子游了好远好远，我于是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又从毛茸茸的小黄犬变回了呆呆的不讨人喜欢的阿果。

二·妖怪

我是一个喜欢发呆的人。

我喜欢在阳光明媚的午后捧着一杯热咖啡坐在窗前的餐桌旁发呆，窗外有我喜欢的花，初夏是蔷薇，初秋是龙胆。蔷薇花开的时候也许我会想到一些浪漫动人的爱情故事，因为粉嫩的蔷薇和浓郁的咖啡让我想到妩媚的少女和多情的绅士；龙胆花开的时候我也许会写下一些关于亲情和友情的故事，因为龙胆有一种忧郁又纯净的美。我是一个作家，热咖啡和我喜欢的花是我的灵感。

现在我就坐在餐桌前发呆，可是我的灵感和壶里一滴不剩的咖啡一样，偶尔倒还能嗅到一点幽幽的味道，可是一下子就又不见了。窗外明媚的阳光射得窗帘发亮，在天花板上投下一道淡蓝色的光影。我于是抬起头望着天花板：

“望着天花板发呆，

以为能看见妖怪，

雪白的壁上一抹淡蓝，

是寂寞时的一声轻叹。”

嗯，我觉得还不错，毕竟我已经很久没写出点什么东西了。也许我还要仔细的想一想，把它好好修改一下，可能会是首不错的诗呢。我于是将视线顺着蓝色的阴影和层叠的光圈拉到了窗帘上。这时我看到了另一双眼睛。一双寂静得像湖水一样，荧蓝的清澈的眼睛。我真的看见了妖怪，不过我稍稍感到意外，因为我不知道它是何时进来的，也不知道它为何进来。

“喂，你为什么站在我家，你在干什么？”我对这个不速之客还是感到有点不悦的，声音在这空寂的屋子里显得有点刺耳。

“啊——”妖怪听我一喊，荧蓝的眸子转向了我，好像才反应过来，“我在发呆，你的窗帘真好看。”妖怪的声音很柔和，让我想到小时候沐浴在阳光下的感觉，也让我想起了那条早已死去的小黄犬。我突然觉得它有点亲切。

“好吧，”我盯着它那对湖水一样深的眸子，“我也喜欢发呆，我想我也许能理解你。”

我猜我现在的表情比刚才柔和不少——人们总是会在同类面前感到亲切和放松。不过我有点怀疑这个妖怪到底是我想象出来的还是真实的——一个失去了灵感的作家很有可能产生幻觉。

妖怪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它的眼睛就像透明的水晶放大镜，它歪着头轻轻地笑了：“你好，我是一个妖怪，我叫芒果。”同时它递给我一杯热牛奶，呐，我也很想知道这杯牛奶它又是从哪里变出来的。芒果其实长得一点也不像芒果，它的脑袋又大又圆，两只眼睛也又大又圆，几乎要占去它脸部的二分之一。芒果全身都是柠檬黄的，这点倒是和芒果有一点点像。它的手和脚都很细长，呐，我觉得它就像一个黄色的兔斯基。芒果站在这屋子里，整个屋子好像都随着它的柠檬黄变亮了。

“你好，我叫阿果。”我看着它递过来的牛奶，热牛奶白腾腾的雾气似乎要将整个屋子给挤满，充实，我觉得屋子里暖和了不少，但是我没有接，“不了，谢谢，咖啡才能给我带来灵感。”

“嗯，但是牛奶让人更健康。”芒果看着我桌上空空如也的咖啡壶和同样空空如也的马克杯，“你的灵感呢？”

“呐，不好说，”我苦笑着，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了牛奶，我感觉到身子一下子就暖了起来，“可能去旅游了呢，也许想多看点风景再回来和我分享吧哈哈。”

芒果拉过我身旁的椅子，坐了下来，说：“我现在不想发呆了，给我讲故事吧，呐，你是个作家。”

“呐，对不起，我最近没有灵感了。”我无奈地耸了耸肩，“也许蒙罗老师说的对，我不适合当一个作家，哈哈。”蒙罗老师曾经是我写作课的老师，他批评我写的文章狗屁不通，尽管我自以为自己的文章妙极了。他也不知道我现在是个，或者说，可能算是个作家吧，他也许会觉得这就是个笑话。

“没关系，你可以讲讲你以前写的故事。”

“嗯，这样么，”我咽下一口牛奶，舒了口气，“那好吧，那我先讲一位水滴小姐的故事吧。”

三·水滴的故事

有一天，水滴遇见了一张结满水珠的蛛网，

这张蛛网结满了水珠，折射着晨光，晶莹又透亮，

于是水滴立刻爱上了这张折射着晨光的蛛网，

虽然这世界上，每个晴天的早晨会有千千万万张这样折射着晨光的蛛网，

“但是这张蛛网，是不一样的。”水滴微笑着说，

于是水滴将自己的99%送给了那张蛛网，还有1%是有杂质的，她只能留给自己，

她一下子变得非常非常小，她成了水雾，

“爱情就是会使人变得渺小。”水滴微笑着说，

变小的水滴在渐渐变强的日光中闪烁起彩虹的光芒，十分美丽，

“爱情就是会使人不经意的变美丽，虽然只有一瞬。”水滴微笑着说，

于是几乎在一瞬间，水滴消失了，

“爱情就是这样幸福而短暂。”水滴微笑着说。

“嗯，”芒果把粉色的舌头伸得老长老长，舔了一口天花板上的蓝色光影，“还不错。”我不知道它为什么要吃影子——也许妖怪就吃这个吧，也不知道它说的是影子的味道不错还是我的故事不错。

“好吃吗？你为什么要吃阴影啊？”

“嗯，还不错，我觉得这个颜色看起来应该很好吃呀，不过也许粉色的吃起来会更甜。”

“好吧，不过对不起，我的窗帘是蓝色的，而且我不是女生，所以我不喜欢粉色的窗帘。”

芒果眨了眨大大的眼睛，说：“嗯，水滴的故事是你想出来的吧，我想听你的真实的故事，可以吗？”

“嗯——”虽然和一个我不熟悉的家伙讲自己的故事很奇怪，而且这个家伙还是一个妖怪，不过谁让我们都喜欢发呆呢，它肯定是理解我的，于是我轻轻地点了点头，“好啊。”

四·阿果的故事

我叫阿果，呐，我是一个喜欢发呆的人。发呆的时候我会想象自己是各种各样的东西，有的时候可能是外婆的一把梳子，梳子是木制的，上面雕满了古旧的花纹；有的时候也可能是一个聪明的妖怪，所以从小到大，我都不害怕妖怪。

不过大人们是不喜欢看到小孩子发呆的，他们觉得一个人那样呆呆地坐着很傻，还不如去做一棵吸收阳光的大白菜。所以从小到大，没有几个大人会像喜欢隔壁的小枫一样喜欢我。小枫是住在我隔壁家的小孩，他很聪明，也很活泼，总是会甜甜地和大人们打招呼，爷爷好啊，奶奶好啊，叔叔好啊，阿姨好啊，哥哥好啊，姐姐好啊。所以相比之下显得我很不懂事。不过这也没关系，小枫每天都开心地和大人们打着招呼，得到大人们的表扬；我也每天都开心地发着呆，天晴的时候坐在门槛上晒着太阳发呆，下雨的时候就坐在窗前看着雨点发呆。我们都开心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和别人没有关系。

后来我上学了，我还是喜欢发呆，喜欢想很多很多的事情，于是我选择了学习写作，我想也许我可以把自己想到的有趣的东西写下来，这样我就可以告诉那些不喜欢发呆的人，看吧，其实发呆也是很有意思的。于是我就开始跟着蒙罗老师学习写作。也许是我想错了吧，发呆和写作可能没有必然的联系，反正蒙罗老师就不喜欢发呆，他也不喜欢我，他觉得我写的东西实在是太糟糕了。可是我觉得我做得很好，最起码也没有什么错，于是，后来我就不跟着蒙罗老师学习啦。

“嗯，后来呢，你长大以后又发生了什么事呢？”

“唔，”我吞下一大口牛奶，好像很久很久都没有这么惬意过了，“后来我还是在努力地学习呀。”

告别蒙罗老师后我还是在很努力地学习，尽管我的信心可能大不如前。不过，好在我还是在坚持着，坚持着总还是有一点希望的呀。不过，可能有的事情坚持也不一定就有用，虽然我坚持着勉勉强强当了一个作家，但是有的事情我还是没有坚持成功。就比如说我和桔子吧。

桔子是我曾经喜欢的姑娘。桔子长得算不上很漂亮，不过我还是喜欢她，至少她是我所认识的女孩子们里第三漂亮的吧。总之我觉得第一漂亮的那个女孩太娇气，第二漂亮的那个女孩太浮夸，而桔子就像我喜欢的两种花，她既有蔷薇的可爱，又有龙胆的忧郁，所以我最喜欢她。我喜欢桔子的自然美，就像冬日的暖阳，夏日的凉风，让人感到刚刚好的舒服。

不过我和桔子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我甚至连一句话都没和她说过。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喜欢一个自己根本没有接触过的人，我和她虽然是认识，但也仅仅就是认识。我觉得爱情真的是一个很奇怪很奇怪的东西，是我在小时候发呆时从来没想象过的，就像我在水滴小姐的故事里写的那样奇怪。局外的人很疑惑，局里的人却很幸福；局里的人觉得自己做什么都没错，局外的人却觉得他们太不可理喻。

在我喜欢桔子小姐的那些日子里，所有的事物好像在我的想象中都颠倒过来了。我在晴暖的午后看到粉色的天空，在傍晚看到宝蓝色的夕阳；我看到了嫩绿的樱花飞舞着上了树梢，看到黑色的星辰和白色的夜晚。我看到我变得和小枫一样能说会道，我看到桔子像我一样躲在自己的角落里静静发呆。于是我走上前去，轻轻地吻了一下她光洁的额头。

然后桔子变成了一枝玫瑰，我变成了一块冰块，我把她的美丽永远封存，直到有一天我死去，然后融化，她会重新变成可爱的忧郁的桔子小姐。我和她的故事最后就终结于我毫无逻辑并且色彩混乱的想象中。总之到最后我也没有微笑着对她说过一句你好，虽然我曾经想象过无数个无数次。

不过也许无疾而终才是我和桔子故事最好的结局吧，不，其实这也不算是桔子和我的故事，从始至终，整个故事就只有我一个人。这是我一个人的故事。

呐，后来呢，我依然在努力地学习，并且我终于成了一个作家，我平时就写写自己发呆时想到的我自以为还不错的故事。我在院子里种上了我喜欢的花，在每天清早为自己煮一壶热热的咖啡，那个时候我充满了灵感，虽然一个人住着，但生活也还算有趣。只不过这样的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再多的想象也会变得孤单。我的灵感也许是受不了这样寂寞的生活了吧，在最后一片秋叶落下之前，它乘上一班秋风与一片金色的落叶作伴飞走了，它想去看更大的世界。

呐，然后我就一个人被留在了这，空空的咖啡壶，蓝色的窗帘，平淡的日子。

“这就是我的故事了。”我握着空空的马克杯，里面只有一点点残余的牛奶沫，“呐，天就已经暗下来了啊。”

五·芒果

在我向芒果讲述着自己的故事的时候，天色早就在不知不觉中暗下来了——我不知道自己竟然讲了那么久——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确实会让人暂时忘记时间。

屋子里已经很暗了，窗外的最后一点余晖给屋子里的东西染上了一层黯淡的蓝紫色光芒。不过我们还是没有开灯，这样宁静的时刻是很诗意的。芒果荧蓝色的眼睛换了颜色——一层雾气似的橘黄色暖光浮了上来，然后逐渐变强——芒果的眼睛变成了两只暖暖的白炽灯泡。这让我感到很温馨，就像小时候坐在餐桌前等待着外婆端上一大碗被白雾淹没的鱼丸拉面一样。

“谢谢你给我讲你的故事，”芒果说着，给了我一碗热乎乎的玉米粥，“我很喜欢。”

“谢谢。”我已经对芒果随手变出各种各样的东西见怪不怪了，其实我觉得还挺有趣。

可能是觉得我静静喝粥的声音有些孤单吧，芒果也给我讲起了它的故事。

我叫芒果，呐，我是一个爱发呆的妖怪。我们妖怪家族中的每一个妖怪都有自己的独特能力，比如说有的妖怪能给大家带来好运——当然，这是我见过最厉害的能力了，有的妖怪呢，则是能随心所欲地化形。不过妖怪们的能力有大也有小，比如说我的能力就很小，我只会吃各种各样的阴影。其实这个能力也还算不坏啦，至少我吃到过草莓味的阴影和柠檬味的阴影，嗯，好吧，偶尔也吃到过发霉的阴影。

但我不是一个讨妖怪们喜欢的妖怪，因为我喜欢发呆——妖怪为什么要发这么多的呆呢，妖怪只要专心修炼自己的技能就好了呀，就算是能力弱的妖怪，也应该跟着别的妖怪去学习更厉害的技能啊。所以大家都不怎么喜欢我，因为他们觉得我实在是无聊——只会到处去吃五颜六色的阴影，平时还爱发呆而不去学习更有用的技能。他们都很喜欢一个叫柚子的妖怪，因为柚子能变出宝石，五彩缤纷品种各异的宝石，并且她很乐意把她变出来的宝石送给大家。

所以我是一个孤单的妖怪，我喜欢到处游荡，观察人类。我以为也许人类会有我想要的生活。不过我可能想错了，我发现人类也是忙碌的，大多数人类也不喜欢发呆。所以我还是不会受到人类的喜欢，哪怕我是一个妖怪。

“唔，”芒果对我苦笑，虽然我觉得这和它瞳孔散发出来的橘色暖光很不搭，“我不是作家，所以我讲的故事一点都不有趣。呐，我也有点饿了呢。”说完，它看着我喝完粥后放在餐桌上的空碗，然后把它的影子拾了起来。

“我猜这块影子是巧克力味的。哈哈。”

“呐，没关系，我觉得你的故事讲的很好。”我突然觉得眼睛里好像藏着一片湖泊，有湖水被芒果的光芒吸引，快要溢出来了，但我还是笑着，“这块影子好吃吗，是什么味道的？”

“嗯——不告诉你！”芒果微笑着，眼里的光芒把我照的很暖，“现在已经很晚了，你该睡觉了，我明天再告诉你吧。晚安。”

六·早安

“好的，晚安。”我盯着芒果的眸子，其实我不想和它说再见，我已经很久没有和一个人一起畅快地聊天了——现在我不想把它当作妖怪，事实上是妖怪或者是人又有什么重要的呢，我们能彼此理解就好。

芒果就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一样，就像最开始它知道我的疑心：“睡吧，我不会走的，我会在这里陪着你。”于是它轻轻地抱着我，用暖暖的光把我裹了起来。

我轻轻地笑了，就像对一个老朋友，也许它就是我的老朋友呢——或许我们早已在某一次的想象中相遇，只是在现实中还未曾谋面。幸好现在我们找到了彼此。

晚安，我亲爱的朋友。

呐，第二天早晨，我就开始严重怀疑自己的记忆了。我在想，也许昨天那个叫做芒果的妖怪真的是我想象出来的——现在我翻遍了家里的每一个角落，甚至在衣橱靠墙的背面找到了我以前很喜欢但是不知道掉到哪里去的外婆的那把雕满古旧花纹的木梳——在离开外婆家的时候我带上了它，当我想家的时候，花纹里会有家的味道——可是在某一天的清晨，我找不到它了，我还怀疑过是不是我的灵感旅行的时候带上了它用来怀念我，总之我没有找到芒果，虽然它昨天告诉我它不会走。

芒果确实走了，在我睡着了的时候。它还会继续它的旅行。

不过芒果还是给我留下了些东西，这可以证明它不是我臆想出来的。餐桌上有一壶热牛奶，牛奶壶下它用昨天吃剩的阴影拼成了一句“早安”。还有，我的蓝色窗帘被它变成嫩绿的了——也有可能是它喜欢我的蓝色窗帘所以拿一条绿色窗帘和我交换了——反正它没告诉我，所以怎么想都对吧。

呐，这个讨厌的不速之客，我微笑着看着绿色窗帘被窗外的阳光射得发亮，然后在雪白的天花板上投下嫩绿色的光影。这块影子又是什么味道的呢？抹茶吗？呐，真可惜我尝不出来。

嗯——总之，早安啦，我亲爱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