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二十世纪中期,有一个名叫伊夫 克莱因的法国艺术家往大西洋里倒了一罐蓝色颜料,然后宣布:“大西洋比地中海更蓝了。”艺术圈和环保圈对此的评价两极分化,前者欢呼,后者批评,只不过欢呼声盖过了批评。
若再早一些,1826年之前,没有人敢把一整罐蓝色颜料随便倒进大海,因为那时候的蓝色颜料非常珍贵。在化学颜料普及之前,颜料的来源千奇百怪,人们用矿石、植物、动物甚至血液、排泄物和木乃伊制作颜料。克莱因倒进太平洋的蓝名为群青Ultramarine ,直譯成英文是"Beyond the Sea"。群青早期的原料是产自阿富汗北部山区的青金,在文艺复兴时期的绘画中仅用来画最重要最神圣的题材,青金石的蓝象征着谦逊和纯洁,能够用它来作画也是出资人财富和地位的象征。公元六世纪的阿富汗壁画是我们现在能看到的最早使用青金石的绘画,中国宋代的青绿山水也使用了青金石。
昂贵的青金石让艺术家们望而却步,到了1824年,法国国家工业联合会悬赏六千法郎,希望有人能研发出人造群青颜料。重赏之下有勇夫,1826年,一位法国化学家圭美特和一位德国化学家葛梅林各自研制出了人工群青,奖金却只颁给了法国人圭美特。人造群青是将高岭石、碳酸钠和硫磺在高温窑中加热合成的,化学成分与青金石相同,但颜色更加鲜艳,价格相对低廉,艺术家们可以尽情挥洒这高贵纯洁的蓝。于是,二十世纪的艺术家克莱因才可能把一整罐蓝倒进大西洋。
而克莱因和蓝色的故事远不止于此,他用蓝色在二十世纪掀起蓝色浪潮,他与杜尚、安迪.沃霍尔、博伊斯一起,被认为是二十世纪对艺术贡献最大的艺术家。克莱因的艺术轨迹怎样和现代艺术的潮流碰撞到一起,要从他出生时说起。
1928年,克莱因出生在法国的地中海城市尼斯,永恒的湛蓝是这个城市的标签。克莱因的父母都是艺术家,使他从小就对艺术有敏锐的觉察。蓝色的艺术语言从他出生起就埋下了伏笔。
1948年的尼斯海滩上,躺着三个年轻人,克莱因、艺术家阿尔曼和作曲家克劳德·帕斯卡尔。他们把自己想象成守护世界的神,阿尔曼掌管大地和动物,克劳德掌管植物,克莱因伸出手在湛蓝的天空签下自己的名字,宣布天空就是他的领域。他后来写道:“青春的我,在尼斯的海滩上伸展开来,在梦幻般的幻想中将自己的名字刻在天空背面……从那以后,我一直讨厌鸟,它们试图在我最伟大,最美丽的作品中打洞!离那些鸟远点!”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克莱因到日本学习柔道,获得了黑带四段的高超武艺,他大概算得上柔道圈的最强艺术家,艺术圈的最强武者。柔道是注重心灵修养的运动,克莱因从柔道中获得了心灵的成长,领悟了东方文化“虚空”的至高境界。
当代艺术追求个人情绪和意境,战争的灾难和战后的混乱让许多艺术家开始思考“空”的议题,可以说是受东方文化的启发,也可说是东西方思想的不谋而合,人类精神的至高境界是相通的。
1952年,约翰 凯奇在钢琴前静坐4分33秒,表演了《4分33秒》静默的钢琴曲,凯奇将沉默当成音乐的非声音元素。有的观众在冥想中感觉到了音乐,有的观众则持续了4分33秒的茫然和期待。1965年,艺术家白南准创作了一部没有影像和声音的电影《电影禅》,作为对《4分33秒》的致敬,整个影片就是一段循环播放的空白16毫米胶片,观众看到的是一块被照亮的墙面,偶尔因胶片上的灰尘和划痕而产生瞬间的变化。在凯奇之前,克莱因也创作了类似的音乐作品,即一首单音符和一长段空白组成的乐曲,他称之为《单音调静音交响曲》。
克莱因刚好契合了当时追求“虚空”的艺术思潮,他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这种体悟是他与生俱来随着年龄一起成长的,因此他迅速跃至虚空艺术的潮流顶峰。
克莱因曾尝试用单色来表现“空”,橘色、粉色、绿色都是他的试验品。他也曾用“空”来表达空:1958年,克莱因在巴黎伊丽斯·克莱尔画廊举办了名为“虚无”的展览。展品就是一个空荡荡的白色房间加上一个透明的空柜子。他邀请3,000人参加了这个私人展览,作为展览的一部分,每个观众得到了一只蓝色的气球,还能品尝蓝色鸡尾酒。其中一位参观者是法国存在主义哲学家阿尔贝·加缪(Albert Camus),看过展览后,他留言写道:“空无充满着力量。”
克莱因还尝试用瞬间来表现虚空:在一份名为《1960年11月27日星期天》的报纸上,刊登了克莱因从巴黎一栋楼房的二楼窗口纵身跳下的照片,题为《坠入虚空》。照片上,克莱因做出展翅飞翔拥抱大地的姿态。他告诉大家,一个太空画家必须到空中作画,并声称必须没有玩弄手段,一切都是真实的。读者们为艺术家落地之后的结局捏了一把汗:不是脑残就是腿残吧?这份报纸是克莱因为他的行为艺术专门创办的只存在一天的报纸。实际上克莱因跳下时,楼下有几个克莱因柔道馆的学员抬着软垫,他毫发无损。克莱因授意两位摄影师摄影师哈里·肖克(Harry Shunk)和贾诺斯·肯德(JánosKender)拍摄照片然后剪裁合成,摄影师第一次尝试了人工PS图片。所有的参与者都必须保密,但这个秘密还是被泄露出去了,不知道这算不算他行为艺术的一部分。
克莱因最钟意的媒介还是蓝色,他认为蓝色是天空、是水、是空气,是深度和无限,是自由和生命,蓝色是宇宙最本质的颜色。1956年,克莱因跟化学家爱德华·亚当合作,将人工群青与合成树脂粘合剂Rhodopas M60A調和,多次试验之后,终于合成了一种独特的蓝。得益于合成树脂粘合剂的特性,最大限度保留了原始颜料的质量和强度,使这种蓝比人工群青更加纯粹、饱和,强烈的视觉冲击力让人看一次就印在了眼睛里。克莱因用自己的名字为它命名,克莱因蓝从此诞生(International Klein Blue,IKB)。
克莱因蓝RGB值为:0, 47, 167,这个数值代表红绿蓝三色所占比例。红、绿、蓝三个颜色通道每种色各分为255阶亮度,在0时“灯”最弱,在255时“灯”最亮。当三色数值相同时,产生不同灰度值的灰色调;当三色数值都为0时,是最暗的黑色调;三色数值都为255时,是最亮的白色调。克莱因蓝中,红色为0,等于完全没有红色,绿色和蓝色的比例表现出一种蓝到极点的蓝,它不只是一种颜色,也是克莱因的作品之一。
从此,克莱因的单色艺术更加恣意狂放,他眼中无处不在代表一切的蓝被他浓缩成克莱因蓝,蓝是一切,一切即虚空,蓝是代表虚空的实体。
1957 年,在米兰画展上克莱因展出了 11 幅几乎完全相同的蓝色单色画,国际克莱因蓝正式亮。画面上没有点和线,只有无边无际的蓝,克莱因热爱自己创造出来的纯净世界:“表达这种感觉,不用解释也无需语言,就能让心灵感知——这种感觉引导着我创作这些单色画。”
1960年3月9日,一个小型乐团在大约一百名观众面前演奏了克莱因12年前创作的《单音调静音交响乐》:连续的高音调突然让位给完全的沉默,接着,三个模特走上舞台,用海绵在身上不同部位涂上蓝色颜料,在克莱因的指挥下,模特或静态、或滚动、或拖拽,在地板和墙壁的白板上印出蓝色的影子。这件作品的灵感似乎源于他所学习的人体测量法,作品的名字即为《人体测量学》。是克莱因的第一幅“活刷绘画”,人体成了蓝色的载体,这是他最重要的作品之一,多年后仍被别的艺术家借鉴,许多奢侈品牌推出了克莱因蓝系列服装,2017年,设计师Celine更是直接将其印在白色衣服上,让五十多年前模特的蓝色影子回到模特身上。
有一次,克莱因把一幅还没干的纯蓝色绘画固定在汽车顶上,然后开车以一百公里的时速,沿着法国七号公路往南开,速度所产生的风、自然的雨和太阳在画上留下痕迹,这幅由人、汽车、速度和自然共同创作的画,被他命名为《宇宙的产生》。
克莱因有许多惊世骇俗的艺术表演,他除了把著名雕塑维纳斯涂成克莱因蓝,还曾经用火来作画。可惜,这样一位活力无限创意无限超级会玩的艺术家,因为心脏病,生命在34岁就戛然而止。他把一种蓝玩出了无数花样,为二战后的艺术领域开拓了一个崭新的感觉空间,人们对他的每一件新作既期盼又有些惶恐,直到他真的坠入虚空,去追寻永恒的蓝。不知道你发现没有,当艺术家离开绘画,才能会得到更大的发挥,造出许多新奇怪诞脱离常轨却又引人深思的东西,艺术的界限渐渐模糊,你带着玩闹的心情去看它,它就回馈你玩闹,你带着探寻的心情去看它,它就回赠你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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