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对面,看着我手边一瓶未开启的冰红茶,抿了下嘴唇。“你喝吧。”我递过去,他有点惊讶,“不用,不用。”说完又抿了下嘴。
“你喝吧,我需要再买。”他终于不再坚持拿过去喝了。这个四十几岁的男人大老远转了一趟车到我单位,应该倒一杯水的,只是平时没这习惯,单位里连一次性杯子也没几个,就忘了。
我没见过他,但写过跟他有关的稿子,十三岁上小学四年级的女儿为她征婚,写了几十张,贴在村里和码头的电线杆上。有心人觉得挺有意思,感觉女孩很懂事,而且很煽情,适合登在媒体就跟我们联系了。
事情不复杂,再加上路途远,通过电话联系这对父女得知,男人是外地的,年轻时,老婆离家而去,他出来打工。后来家里老人没法再照顾孩子了,他把孩子接到南京来一起生活。现在上小学的女孩想为他找个妻子,为自己找个妈。
舍得抛下年幼的孩子,离家走的女人,要么是过于狠心,要么在家里跟男人实在过不下去。我心里有疙瘩,却没追问。小新闻是不需要问这么细的,而且我问了他未必说真话。
稿子见报,第二天照例追后续,男人说有好几个人联系他,先聊聊看有没有合适的。然后,这事就没再追了,直到几个月后,他到报社找我。
会有什么事呢?
“她骗了我,现在又把我女儿骗走了。”说着他声音都哽咽了。原来这几个月,有个女人从外地找到他,跟他和女儿一起生活了,还对女孩特别好。好到女孩跟后妈一起走了。
如果真是这样,警方肯定会介入的,我们跟警方联系,对方回复,已立案调查一段时间,最近会带男人去外地找女孩。
没几天就有后续了,警方带着他和女孩回来了。可到底怎么回事,大家也有点好奇,平媒和电视台几个同事约好一起去乡下他们住的地方采访。
找了很久,问了一些邻居,终于在村外的两间平房里找到他们。屋内陈设简单,一边放着灶具,一边作为卧室,中间没有隔断。
“是我自己想走的,我喜欢那个妈妈,我想跟她一起生活,不想跟爸爸一起住了,我给他留了信的。”十几岁的小女孩,戴着漂亮的发箍,穿着紧身裤,韩版长衫,一脸的青春和对外界的向往,“我不想再过这样的生活了。”
“我看到信了,但不相信是真的。”男人这时方承认有信。直到这时我们才感觉到看似木讷的男人眼神里却带着一丝狡黠。
“我不想回来,可是爸爸非让我回来。”女孩有点不甘,“那个妈妈对我很好,我生活得很开心。”
小女孩说话时拨弄着脖子上挂的新手机,“这是哪里来的?”我们都很好奇,凭感觉爸爸不会给她买。
“我跟爸爸在那边电视台参加节目他们送的。”女孩让我们去她的小天地看,“这些衣服都是那个妈妈买的,还有娃娃,也是参加节目时人家送的。”
原来男人和女儿还在当地参与了电视台的拍摄,这些他没说,但女孩说,参加节目人家会给钱的。
采访快要结束时,听见男人小声催促女孩,“快去说啊,快去……”女孩不情愿地跑到我身边,若无其事地说,“姐姐,你能给爸爸找个工作吗?”
我说,爸爸不是有工作吗?她说,爸爸工作太辛苦,不想干了,想换个轻松点的。我想了想,挺惭愧,自己能有什么渠道给他找合适的工作呢,如果真有找找也无妨,虽然能看出他的投机取巧。
可是想过更好的生活,想给女儿更好的生活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小女孩又跑到同去的电视台女记者身边,“姐姐,你帮我爸爸找个工作啊。”她作出无奈状,“目前没有哎,我看看好吗?”
回去的路上,我们聊天讨论彼此单位认识的同学,现在都怎样了,就是没说到那对父女,但肯定的是,大家心里都有自己的想法。
从此,隔不久,我就会接到那个男人的电话,“找工作的事怎样了?”告诉他,我没办法,让他找别的人再看看。
他不死心,后来又一次次打。如果我告诉他人脉不广,让我帮忙未必与去人才市场来得快,他肯定不行的。
况且,一个我并不是很了解的人,一个年轻时丢了老婆,中年又差点弄丢女儿的男人,我不知道他对我们敞开了多少心扉。
有时候,我忍不住会想,小女孩如果生在另一个人家会怎样,如果那个女人真的疼爱她会怎样,是不是比跟着没法诉说心事想要逃离的爸爸更好呢?十三四岁,还很小,还有更美的花季,更好的雨季。
这样想,我又太自私了。
花季.jpg日本插画师Karasuba Ame 烏羽雨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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