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不知何处吹芦管
我的童年是在东北度过的，那时我爸爸从部队转业到黑龙江一家专门关押右派及反革命的监狱工作。我们家安在红星二队，离监狱有点远，我记得爸爸好几天才回来一次。爸爸回家的日子就是我和两个妹妹的盛大节日，我的爸爸绝对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充斥在我童年里的橘子瓣形状的糖，松软香甜的牛角面包，咬一口又麻又涩的青香蕉，坚硬的冻梨，还有西瓜、红枣、花生、苹果……这些勾去了我魂魄的食品，都是爸爸骑着他的大梁自行车，一样样带回家来。爸爸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挨个抱起我o们转圈儿，趴在爸爸温暖的怀抱里，我们姊妹仨个天真烂漫的笑声贯穿了整个孩童时代……
有一天，我记得是个夏夜，爸爸突然领回家一个十几岁的姐姐，爸爸对我们说，这个姐姐是上海一个走资派家庭的，她的父母因为不堪折磨，在监狱里双双自杀了，但是这个姐姐的亲戚不知道，为了甩掉包袱，这个亲戚托人不远数千里把这个姐姐领来监狱，得知这个姐姐已没有亲人后，那个被委托人偷偷溜了。于是监狱领导到处联系这个姐姐的亲戚，但是她家的亲戚大多都在国外，联系不上，能联系上的也没有人愿意过来认领这个姐姐，我爸爸看这个孩子可怜，跟领导打了招呼后，就把这个小姐姐先领来我家。
我性格粗暴的母亲破口大骂:姓王的，队上没有她的口粮，她吃什么！咱自己的孩子还吃不饱，你明早就送她走！
那个好看的小姐姐小心翼翼地坐在炕沿上，低垂着头，不停地搓着衣角。爸爸皱着眉头说:先让她住下吧，她也能干活了，可以让她进大队缝纫组挣工分，而且她还可以看孩子，帮你做饭，再说了，这个只是暂时的，领导们一直在联系她家人，等联系上了，咱就是想留也留不住人家……
母亲又骂了几句，就去烧饭，这个姐姐立刻就去生火。
没有多久母亲就喜欢上了这个心灵手巧的小姐姐，性格粗鲁急躁骨子里有侠义心肠的母亲很快从队上给小姐姐要来了口粮，并把小姐姐送进了学校。那时候的中国，走的是社会主义道路，家有家风，国有国规，卫生保健和初级教育是大多数人都能支付得起的，产品分配也是最平等的分配方式之一。
母亲其实是个心底特别善良的人，每次家里来了叫花子，母亲总是让他们在我们家炕沿上坐下，然后就用我们家的饭碗给他们盛糊糊喝，这时候我就强烈抗议，因为我从小就有洁癖，叫花子用我们家的饭碗吃饭，对我来说简直孰不可忍。母亲便狠狠地瞪我：你知道什么?快闭嘴！那些叫化子特别能喝，喝完三四碗玉米糊糊后，他们就跪在地上冲我母亲咚咚磕头，有的叫花子一开始连碗都端不住，母亲说那是冻得指别了。每每这时，母亲就留他们在我家，多暖和一会儿，等暖过身子来以后再走。
小姐姐有一个好听的名字：雪莲。
雪莲姐姐和我，还有二妹睡在西屋的大炕上，每天晚上，都是我们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雪莲姐姐给我们讲很多很多的故事，我特别喜欢听故事，我想反复给我讲故事的雪莲姐姐一定很无聊，因为我总缠着她 ，没完没了，每次都是母亲在那屋嗷嗷骂，我才悻悻睡去。
这样过了几年，红星二队来了二十几个北京来的知青，我们家被分来两个大哥哥，我们姊妹俩个和雪莲姐姐搬到了仓房里，腾出厢房给北京知青住。
这一年雪莲姐姐已经联中毕业，被分到大队部工作了。
北京知青里有一个哥哥特别喜欢学习，他每天晚上都在灯下看书写字，这时雪莲姐姐就给他、给我们大家做各种好吃的。雪莲姐姐能把东北的面瓜红烧当菜吃，还能把面瓜蒸了，和玉米面一起烙成香甜的饼。而萝卜呢，她则擦成丝拌上豆面，做成蒸菜后蘸蒜泥吃，没有蒜就用葱碎辣椒碎代替，她还会做香喷喷的萝卜丝馅饼，还会炸色泽金黄外酥里嫩的萝卜丸子。还有白菜，雪莲姐姐是竖着切丝，再掺上青红辣椒丝，用酱油醋蒜片调着吃。到了过年有肉的时候，雪莲姐姐还能给我们做猪肉糯米丸子。
雪莲姐姐还用自己的钱给这个哥哥买衣服鞋子和各种日用品。干活的时候，这个哥哥让人家落下一大截，雪莲姐姐就帮这个哥哥干。他们还经常出去玩，每次雪莲姐姐都是叫上我一起，有一天，我看见他们抱在了一起。
这个哥哥，叫文平。
在我的记忆里，文平哥哥个子高高的，麦色皮肤，清秀的脸上透着一股帅气，我记得一次去田间干活时，雪莲姐姐盯着文平哥哥笔直的后背，笑嘻嘻地说：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文平哥哥回眸微微一笑，用现在的话说，真的很倾城：不求同世生，但求同归土。就是从那个时候我深深喜欢上了这些古诗词，并为此痴迷一生。
1974年，上面下来指标，文平哥哥被保送回北京，上大学。那时他们已在热恋中，文平哥哥坚决不走，给雪莲姐姐在手帕上题字：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那天是雪莲姐姐的二十岁生日，他们两个相约去了县城，竟然两天以后才回来。
我记得爸爸第一次对文平哥哥和雪莲姐姐发了火，说他们很没数。母亲则对雪莲姐姐说:你这个孩子怎么这样傻，你还没有结婚怎么和他出去住了两夜?文平不是咱们这里的人，他是早晚要走的。
文平哥哥对大家表态说：我不走，我要走就带雪莲一起走。带不走雪莲我就在这里和她过一辈子。
文平哥哥打算把这个保送大学的名额给另外一个知青。
在我看来，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听说村子东头的老秦家要回关里老家了，他家的两间房子可以给雪莲姐姐和文平哥哥结婚用，以后我就叫文平哥哥姐夫 ，这样我们家就又多了一门亲戚，他们有了小孩后我就领小孩子玩。
想不到我爸爸皱着眉头责备了文平哥哥一晚上，给文平哥哥讲了很多有关国家前程的大道理，我母亲就说文平哥哥傻，而雪莲姐姐则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吃不喝，谁都不见。
文平哥哥犯了什么错误?！他们都这样?我偷偷对他说:文平哥哥，你千万不要走，你不要不管我小姐姐，除了我们，你就是她唯一的亲人了。
我记得当时文平哥哥眼睛里泛出了泪光，他叹了口气:丹心，善良的孩子，你还小，你不懂，人生无奈……人生无奈……
文平哥哥的舅舅从北京赶来，要带文平哥哥走。文平哥哥誓死不走。
因为文平父母的交代，文平哥哥的舅舅一直住在我们家，文平不走他不回，而且他还对雪莲姐姐态度不好，经常恶言恶语，有一次我母亲不愿意了，拿起扫把就打文平哥哥的舅舅……
家里又多了一个人，母亲变得越来越烦燥。母亲的脾气一向不好，对我们姊妹三个，她是张口就骂抬手就打，对雪莲姐姐，没有动过手，但是骂她是家常便饭。有一天，母亲很过分地对雪莲姐姐说:冤家，我也不知道哪一辈子欠你的，要是没有你，人家文平早回北京去上大学了，他舅舅也不会赖在咱家，真是个害人精……
第二天早上我醒来，发现柴房里雪莲姐姐所有的东西都没有了，她的衣物，镜子梳子，雪花膏……都没有了……
雪莲姐姐失踪了……她的离去如同六年前她的到来一样，悄无声息，让人猝不及防……佛说，若无相欠，怎会相见。难道这六年，雪莲姐姐就是为了在这里等文平哥哥?
那个季节，正是苞米和高粱收割的前夕，一望无际的青纱帐里，曾经发生过女孩被奸杀的事情。于是，全队的男劳力都被派出去找雪莲姐姐……
爸爸把雪莲姐姐的照片印在白纸上，和文平哥哥，还有队上的好多人一起把寻人启事贴到了几百里外，十几天后，还是没有找到雪莲姐姐 。
母亲内疚和害怕得眼睛哭肿了，爸爸报了案，派出所的人到家里来了解情况，我看见文平哥哥哭了……我看到晶莹的泪珠在他眼睛里滚动，然后，大大的、圆圆的、一连串的泪珠顺着他的脸颊滚下来，滴在他的嘴角上、下巴上、膝盖上……一声声压抑的、痛苦的呜咽，从他的灵魂深处艰难地一丝丝地抽出来，他用牙咬着自己的拳头，想竭力制止抽泣。那一刻我的热泪夺眶而出，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在倒塌……
我想起了雪莲姐姐给我讲的没有答案的故事：公主爱上了一个年轻人，年轻人却早就和一个少女私定了终身，皇上把少女抓来关在一只笼子里，另一只笼子里则关着一头凶猛的老虎。皇上让年轻人站在两只笼子中间，然后让公主决定是放少女还是放老虎，如果公主愿意放出少女，那皇上就会送给年轻人和少女一袋金子，让他们远走高飞去过幸福生活；如果公主愿意放出老虎，那么年轻人就会被老虎吃掉，公主和少女谁也得不到他……
雪莲姐姐，是放少女的那个人……
为了文平哥哥的前程，她决绝地走了，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她……
文平哥哥回北京前，把写给雪莲姐姐的信都交给了我，让我见到雪莲姐姐时交给她。一别经年，这些信，到现在纸张已经泛黄，但是却一直被我珍藏着……
火车上的文平和童年记忆里的文平，两个不同年代的文平重叠在一起，拼出一张散发魅惑魔力的成熟男性的脸，我情不自禁，给他打过电话去：您好，我的杯子在您手里吗？我现在就过去拿，您方便吗？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