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色达
作为一名汉地游客，在藏区虽也享受到和阳光一般灿烂的藏人的笑容，细心一点却会发觉，那源于天性的和善里，有一点戒备与忌讳。不过倒也不明显，浮光掠影地走过，只记得袅袅桑烟和碗里喝也喝不完的酥油茶。
游历色达的这些天，我才真正体会到了觉明者的善良。
临近色达的破路上，约定俗成一般，总有喇嘛觉姆搭车。走了不长的一段路，我便载着满车的出家人，经过街道泥泞的洛若乡，往喇荣沟而去。左侧一列白塔之后，一座高逾五米的牌坊上，看见几个金色的大字“色达喇荣五明佛学院”，心想，这就到了。两侧山坡上，开始出现红色棚屋，路边行走的身影也是红色的。原本翠绿的山谷忽然明亮起来，一反藏地山谷的空旷，喇荣沟里，连空气中都是满满当当的梵音。
四周蔓延而上的山坡，和传说的一样，密密麻麻层层叠叠都是艳丽的棚屋，其间几座大殿巍峨庄严。棚屋之上，坛城曼陀罗金碧辉煌，那么多那么密集那么毫无章法又那么井然有序，如烈火一般，直烧到了湛蓝的天空。站在谷底，好似身处电影里旋转的中心，眼前一片片令人眩晕的红色，耳畔一阵阵诵经之声，身边络绎不绝绵绵不断的绛色僧侣，这一切气势如虹扑面而来，盛大极了，让人陶醉在此地，轻飘飘不知如何是好。
找地方停好车，茫无头绪的看着坛城往高处走，在棚屋之中狭小得称不上是路的间隙里穿行。早课期间，喇嘛觉姆们都去了大殿，信众游客都在主道，小路上安安静静，只有小花在屋前招摇，一个老奶奶拄着拐杖捻着佛珠，把腰弯成了九十度，在阴影与阳光之间走走停停。看到这一切我想，当生命走到某个阶段，物质世界里没了追寻的方向，花香美食都成了与己无关的摆设，信仰会愈加地珍贵吧！求佛的人相信不会人死如灯灭，相信有一个更好的世界在等待，去一个地方诵几万遍箴言，可以支撑着，成为每天继续的力量！
在此修行的，无论藏汉，多半都不富裕。放弃了俗世的工作生活，一心向佛的人，自然也没有稳定的收入来源，生活清苦可想而知，故而房前屋后那一点空地，都被利用起来，种上了蔬菜。
于色达谪居的这些日子，每日素食，无酒无肉，一天三餐之外，都在佛殿与佛殿之间游荡。商店里只卖必需品。周遭的每个人，忙的都是念经听课转山磕长头，人人一袭袈裟，个个居所狭小却风光绝好阳光灿烂。陶冶在这种环境里，一日日变得清心寡欲，物质的需求降到最低的生存标准之后，日子倒充实起来。听一天听不懂的课，在山坡上发半天的呆，不再觉得必须要工作，不再觉得柜子里少一件新衣，不再想要购物车里的数码产品，不再为了其实不需要的奢侈品而焦虑。
不远万里来到这的人，除开修佛，或许也有像我一样仅仅是喜欢这里纯粹的生活吧，物质在这里的区别，只在棚屋是十平米还是五平米，晚餐除了土豆还可以炒个白菜。
坛城下，转经廊里人流总是首尾相连，磕长头的人日夜不息，我只当一个闲人，坐在一边，看人们步履匆匆。转满十万圈未必可以去往西天极乐，可是，人之高贵，也就在相信这些未必能够实现的心愿，追求心灵的满足与慰籍。坛城视野绝好，看景的却寥寥无几，游客到了此处，也似受到了感召，不自觉地投入转经磕头的人潮，对着一众不知道是谁的神佛，虔诚祈祷。
棚屋里，迄今不通水管，住在山上的喇嘛觉姆，每日都要去山下打水，一桶桶地背回屋中。我坐在坛城前，总看到背水的觉姆，有些是来自汉地。如《宁玛的红辉》所述，来这里修行的汉人多半有高学历，来前或者还在大城市有一份体面的工作，但不知怎样的召唤，能让她们放下一切来过一种与所谓的文明社会相距甚远的生活呢？显然不是阿弥陀佛，也不是那些各路神棍对佛的马屁解读，更不是西天极乐的许诺，我想，这就是宗教的魅力。
小道上遇见了一个四川来的发愿者，娇小柔弱、楚楚可怜，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便一起去汉经堂听课。像哲蚌寺一样，偌大的经堂里坐满了人，甚至没有落脚之地。讲课的高僧来自汉地，据说刚从五台山回来，旅途劳顿，来不及休息便赶着过来为信众开示。我们很艰难的在控制室旁找到一个不错的位置挤坐下，周遭众人个个高扬着头，虔诚热切如嗷嗷待哺的孩子，专注地将法师讲的每一个字都存入记忆。我却冥顽不灵，乘中场休息时千辛万苦地挤出门外，给真正的信众腾一个位子。
出了经堂往高处去，天上一弯月牙，恰好悬在坛城上方，人间佛国的万点灯火，星星一样撒在下方的山谷。一个小女孩走过身边，问我在拍什么？我说在拍那边人间的烟火。她站在一旁看了会儿，晃晃手中的塑料袋，问我喝不喝牛奶，我说不喝，她说想看看我拍的人间灯火。看完了走开，回头夸我“拍得真好看”！
忽然就觉得世界很美好，因为有个小姑娘夸奖了一个蓬头垢面、一件冲锋衣裹了十来天的不修边幅人，外面还套着被虐得不知道是什么形状且脏兮兮的摄影马甲，真的就觉得自己像大师了。
寻着白日的记忆，我摸往高处，试图穿过那片错综复杂的棚屋区，找一处至高点看佛学院的夜景。白天也是侥幸寻得的路，黑夜里更成了无解的迷宫，我被两间棚屋卡在一段几乎不容转身也无法抬头的地方，动弹不得叫苦不迭。费尽心机脱身回到一处稍显宽敞处，旁边的屋里亮着灯，几个觉姆在里头说话。如见救星般上前求援，不待应门便急急地说明自己迷路，想要去山上看夜景，屋里突然没了声音，正在忐忑时，一个觉姆开门出来，示意我跟着走，十数分钟后，引我到了去山上的小路，合十离去。
站在坛城，看了很久夜色，那天没有风，夜不凉，山腰处的位置正好，适合安静地看山谷里的灯光。山里的夜黑极了，黑得大地成了沉寂的虚空，那些彩色的灯火，那些灯火映亮的不完整的红色和星芒，是这虚空里唯一的存在，亮成一片烂漫的星海。坛城成了半空里辉煌的圣殿，山下的那一条主街，亮得通体透明，然后，在某一处被黑暗吞噬，戛然而止，像是突然到了彼岸。
山上，没有人也没有光，我戴着头灯，坐在黑黢黢的草地上，背后是山和树的黑影，眼前，是莲花一般铺展开来的灯海，没了白日里始终响彻山谷的诵经声，色达的夜，静得只有灯火煌煌。
——老猫
民国112年 仲春 乙卯日
喇荣沟里
坛城下
浮光
艳丽的棚屋
眼前一片片令人眩晕的红色
汉经堂
色达的夜
静的只有灯火辉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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