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是哪一个作家在文章里说,在外国,能看到七十岁白发苍苍的老头,仍然穿着皮衣骑着机车,在街头吹口哨当混混。而在中国,别说是七十岁,四十岁就开始养老的大有人在。
养老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失去了对于生命中一切可能的探索,失去了奋不顾身冒险的勇气,开始相信命运注定了自己要做一个普通人。
海子写道,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
请不要这样,这不是你,你不是一直在关心诗歌、王位和太阳吗?你的月桂树你的水滴你天堂里的马群呢?粮食蔬菜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是不是说明你老了?
还好他没有纵容自己的衰老,他把生命掐断在了他觉得应该结束的地方。
前段时间爸爸打来电话说妈妈手腕摔伤,在家里滑倒,手腕撑地受伤,医生倒是说没什么大碍,两三个月就能完全恢复。
我能想象她在家里是怎样的一种生活状态,从前她就算是感冒了也会打电话和我抱怨自己的坏运气。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她摔伤过一次,那次是膝盖,髌骨骨折。在床上躺了相当长的时间。我放了学被家里亲戚叫走,去医院看她,她刚刚动完手术,整条腿裹在石膏里,鼻子还红着,对亲戚说,我就是赶上这个倒霉劲儿了。
她卧床的那段日子里曾经有一次对我说,你看,就是因为你老让妈妈下班帮你买书买东西,我才会摔伤的。
这句话我记了很久,以至于后来,几乎再也没有让她帮忙下班给我买书。小学时候的我很喜欢看书,从来都是在她上班的时候打个电话过去,说妈妈能不能帮我买本书啊,然后满心期盼她回来之后的惊喜。她年轻的时候在商场工作,当导购员,商场在市里最繁华的一条街上,书店就在附近。
我从小到大没有动过大的手术,也没有经历过骨折这种事(只记得一次在家里,拿着苍蝇拍打蚊子,跳起来的时候右脚脚趾正好撞在一个箱子上,痛得走路不敢用力。那之后右脚大脚趾从关节处无法弯曲,不知道是不是骨折,却也没去医院,长大之后恢复了正常),不懂得骨折究竟是怎样的痛苦。妈妈腿摔伤,我在家里常常是茫然的,因为既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表现得很悲痛,又不知道像从前那样嘻嘻哈哈是否会惹她生气。
实际上我被邻居指责过一次,有个很胖的阿姨来我家看望妈妈,我就在客厅里看动画片。她从妈妈的卧室里出来之后对我说,你妈妈腿都那样了你还那么高兴。
我直到现在也没有想明白,如果家里人生病或者受伤了,我到底应该表现出何种姿态,才能不引起任何人的反感。
妈妈年轻的时候很美。我见过她的照片,她穿着白色西装外套和裙子,白色皮凉鞋,头发很长,烫成卷儿,抹着口红,和一群同样年轻的女人在公园里划船。那大概是她成年之后的形象,还有更年轻的照片,是她的初中毕业照,黑白色的一寸照片,她梳着两条辫子,围着厚厚的围巾,眼神中透出一些惊慌来。她有一双很漂亮的眼睛,后来我朋友跟我说,你知道吗你眼睛的形状很美,虽然不大,但是是那种桃花眼,内双,眼角微微上挑。那是她的眼睛,爸爸就没有这样形状优美的眼睛。
她和爸爸恋爱的那段时间,喜欢诗,喜欢一切动听的歌词,喜欢在软皮笔记本上摘抄名言警句。后来她开始在商场工作,并且生下我,大约也就是三十岁出头的年纪,她开始写日记,但再也不抄那些优美的句子了。她的日记封存在书房柜子里,我偷偷翻看过,记的都是些上班的琐事,比如小李带了糖和瓜子给大家吃,比如马大姐中午吃凉皮放了蒜,比如小张眼角有眼屎,比如小刘嘴太碎真是讨厌……总之,她从不在日记里谈论她的理想,或许那个时候的她已经没有理想了。
她上了二十几年的班,先是在商场做导购员,后来去了居委会,成了名副其实的居委会大妈。她说自己不上班就没有事情做,可是在我看来,不用上班才是可以自由追逐梦想的理想生活。
大学的第一个寒假,我坐一天一夜的火车回家,爸妈来接我。第一眼看到妈妈我几乎是震惊的,她穿着深蓝色臃肿的羽绒服,戴一顶看不出是什么颜色的帽子,黑色运动裤和运动鞋,一张脸在楼道暗黄色灯光下显得无比苍老。
她确实老了,也许我记忆中的她一直在不断走向衰老,她的生活中只剩下上班、做饭、看电视剧还有居委会大妈们相互之间闲聊的那些家长里短,她不会用手机上网,从不读书,偶尔看看报纸——我记得,她年轻的时候是很喜欢三毛的。
并不是岁月消磨了她啊,而是她自己消磨了自己。她心甘情愿地被生活推着走,心甘情愿地接纳了生活中的一切鸡毛蒜皮,成为今天的这副模样,却从没有想过用梦想、用热爱、用花哨衣服和年少冲动的旅行,来同岁月对抗。
她踉跄着老去,这是一个美人最大的悲凉。
我目睹了我的妈妈衰老的全部过程,所以我,在我自己未来几十年的人生中,定然不会允许自己像妈妈那样。
我将读书,我将写作,我将坚持健身,我将策划一次又一次的旅行。我会画画弹琴唱歌学习茶艺香道,我也会每年双十一和那帮小年轻们一起,熬夜到凌晨十二点,鼠标一划清空购物车。
不论如何我定要优雅老去。过二十几年,也许三十几年,我面对镜子会看到自己不再年轻的眼角爬上鱼尾纹的容貌,但我仍然希望在这些皱纹之间,还有一双天真而热烈如同小女孩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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