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硬汉(二)

硬汉(二)

作者: 闻霈 | 来源:发表于2020-04-28 00:29 被阅读0次

    这老头是我们老家同村同姓的,年纪跟我爷爷一样,却跟我是同一辈份。小时候,我在老家住,这老头家离爷爷家不到一百米,时常来串门,我惊讶地看着他管我爷爷奶奶也恭敬的叫爷爷奶奶,丝毫没有难为情,见了我也打招呼:“姊妹,最近学习还好?”他长了一张大黑脸,眼尾略上吊,大厚嘴唇,嘴角下撇,像是中学历史书上的秦皇汉武的画像,不怒自威。我有点怕他,别扭地喊一声“老哥”就躲一边去了。爷爷奶奶对他很客气,只要他来串门,就张罗着泡茶倒水。他往往一坐就是半天,到了该做饭的点立刻告辞回家。

    他要回家给他老婆做饭。谁都知道,她老婆是农村罕见的十指不沾阳春水,所有农活和家务一点不干。也不是开始便如此,只是在几乎不停歇地生完四个儿子、三个女儿这一大帮孩子后身体状况变得极差,不得不封了肚子被老头好好养起来。所谓的“养”不过就是啥也不用干,除了吃就是睡,健康恢复了多少不知道,总之结果是变得格外胖,四十多岁就笨重地行动不便,索性在家摆了香案菩萨,天天装模作样地念佛。老头也无何怨言,承包了家里家外所有的活,包括伺候太太。这老婆念着佛也没变平和,脾气火爆,对老头开腔就骂。老头几乎不反驳,只有被骂得狠的时候才慢悠悠地回上一句:“别说了,你也不嫌累?”

    老头吃完饭就出门,除了吃饭睡觉几乎不在家呆。有农活就背着锄头下地,农闲的时候或在村前路口小卖店前蹲着抽旱烟跟一帮老头拉拉闲话,或是打听谁家有牌局,去凑热闹。他赌技相当差而不自知,还总爱站在人后瞎出主意,正打牌的人生气地说:“来来来,你来吧。”他就坐上去,把口袋里的钱输得干干净净。

    他在村里不受欢迎,但我们一家对他并无反感,总是对他客客气气,加上又是同姓本家的缘故,他跟我们一家关系都不错。平时两家谁有大事,互相走动帮忙,有请客吃饭也都前去作陪。每年过年的除夕,他都带着二儿子和孙子来给我爷爷奶奶磕头。

    “别小看你这黑老哥,这是个人物呢,有他的经历现在还能这样也是厉害,也是条硬汉。”二叔见我总是好奇地看着这老头,就跟我聊起来。

    老头有三兄弟,他排行老大,小时候家境艰难,十三岁就跟着牛贩子走南闯北当学徒。那个时候的“牛经济”是一个很特别的职业,任何人要买牛卖牛必须要经过牛经济来做居间人,无法自行买卖。牛经济接到买牛或卖牛的业务就出去找潜在客户,并进行谈价,他们有一套自己的谈价方法,我小时候见过——两个人把袖子接在一起通过手势来讨价还价,谈好后握手成交。他们赚的就是超过买家最低预期的多出来的差价和买家卖家给的“居间费”。这老头就是我老家那十里八乡最有名的“牛经济”,据说他兼有揽活和议价的一套手段,不仅大家买卖牲口直接来请他,给他的辛苦费也是比别人高。靠干这个,他凭自己一个劳力就养活了一大家子。我记得九几年还在老家见过他还干这一行,只不再专职干这个,平时还是种地。不知道从何时起这个行当就消失了,他大概是最后一代的“牛经济”了。

    老头的儿子们和我爸我二叔三叔从小相识,“你不知道,这哥几个确实是混世魔王,逃学、打架、偷东西……,那老大和老三腰上都别着刀子……”

          “老三?这老哥不就俩儿子吗?”

          二叔提起这事来,总长叹一口气“说起这个来,话就长了。”二叔说我见到的俩儿子是老二和老幺,其实他还有两个儿子,只是我没有见过,这是后话。

            这老大是我爸的同学,小学中学都在一个班里,但是很少见到他。那个年代能安安稳稳上学的很少,尤其是孩子稍微大一点能充当劳力了,就更是被拖在家干活。但他不一样,他并不是在家干活,谁也不知道他去干嘛了。他几乎并不在家呆,父亲常年在外跑牲口买卖,在家的妈除了坐在菩萨前念佛对他几乎不管不问。这个妈除了对佛菩萨有感情外,对一帮孩子格外淡漠,只要不吵到她念佛,生活起居、学业成长一律不过问。孩子还小的时候,老头让自己的老妈来帮忙照看了一段,没等最小的儿子会跑,老太太就撒手人寰,这帮孩子就成了散养的一群。老头没有办法既要赚钱又要照顾孩子,稍大的哥姐就勉力照顾年幼的弟妹。

            等到村里人把孩子做的祸告诉到老头耳朵里,老头才发现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平日跟人促成买卖时的能说会道全然派不上用场,他学着别人的样子开腔大骂、拿起棍子来打,孩子们漠然的看着他,并不认错悔改。一旁对着佛案的老婆捂住耳朵,让他们不要吵。老头彻底没有辙了,放弃了教导儿子的想法,“算逑了,小孩谁不闯祸,没有管教我不也活得好好的。”

            也确实是,在那个穷困的年月,几个孩子倒是都活下来成人了,女儿们都嫁了人,儿子们也能自立了。老大和老二继承了父亲半个衣钵,也跟牲畜打交道,干起杀牛宰羊的业务。九十年代中期,城镇农贸市场兴起,他们租了小门店杀羊卖肉,倒也收入可观,早早买上了带斗小货车,也离开了村子,在县城住下。老三一直是无业游民,那个时候很多年轻人都去水泥厂、纺纱厂打工,他也被介绍去过,只是去个一天两天的,不是跟人打架斗殴被赶走就是无声无息不干了走人,成了村里人口中的“混子”。小儿子年纪还小,也没上完高中,不想在村里呆着,投奔大哥二哥那里帮忙。

    老头松了口气。唯一有时让他心头硌一下子的是老三,但他自觉无能为力,不用说管他,见到他跟他说句话都难。

            有一年的正月初四,是老家风俗里嫁出去的女儿归门的日子,几个女儿女婿都来了,老头也是高兴,把无所事事在外溜达的老三也叫回家吃饭。十几口人坐在一起,有了些热闹气息,杯酒下肚,因一点小事,大女儿的丈夫和三儿子起了冲突。这老三在社会上混,打架斗殴、争凶斗狠是家常便饭,最是一个混不吝的主,眼见这冲突从口角到了肢体打斗,老头掀了桌子。大姐夫仗着自己年长,心里咽不下被妻弟顶撞这口气,不依不饶的骂,这老三并不说话,只冷不防抄起一把长刀,当着全家人的面把姐夫捅死了。这老头亲自报案把自己那杀人的儿子抓了起来。后来老三被判死刑,监狱允许家属探望,老头一不探望二不领尸,浑当没有这个孩子。大女儿的丈夫被杀后,不知道何缘故和父母及其他兄弟姐妹都断了联系,再不往来。

    大儿子在老三被枪毙后,没过多久就被公安局抓了,二叔说是因为他在做买卖的时候跟人起冲突把人打成重伤,刚好赶上严打,这老大有案底,被直接判了二十年。彼时老大已经娶妻生孩子了,老头倒不难为人,跟带着小孩的大儿媳谈,如果想离婚,他做主让大儿子签字,一切财产和孩子儿媳带走。那会还是九十年代初的农村,离婚极其少见,女人即使丧偶了要改嫁,也受到婆家百般阻拦刁难。二叔说老头这一点做的很仁义。

    老天爷给老头的打击好像没个完,大儿子还没有出狱,前几年小儿子就因吸毒、带毒被抓。

    这几件事都在当地引起极大轰动,因为都是出自同一家的兄弟,就有迷信的人说老头家自带“凶煞”,老婆子常年吃斋念佛也压不住,也有人说老头作孽太多,这是遭受报应了。一些好事的人越议论越有鼻子有眼,说他“牛经济”那都属于骗钱的缺德勾当。村里绝大多数人都跟他少了来往,老头从表面上看依然如故,从不对外提起家里的事情,也不惧村里人的背后议论,照常遛弯儿、串门,依然好好种地干活。只是他家的老婆自这件事后,身体更加不好,性情也大变,经常暴躁,老头一如往常承受着。

    我问二叔:“村里人说他的那些是不是真的?”

    二叔沉吟道:“天道轮回和因果报应是一种对事物的解释,我们凡人只能选择信或不信,没办法证实。所谓的一些证实,也只是把各种事件安上人的主观臆测作为联系,算不得数。”

    “他是挺可怜的,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二叔听了我的话笑着摇头:“这话反过来说可能更准确也更有利于世道人心——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

    老头有时来找二叔喝酒聊天,他佩服二叔是文化人。二叔说,老头从来没有贬低自己,也没有像一般人那样自责懊悔或为种种遭际怨天尤人,心理失衡,似乎很看开了。“这未尝不是一种处事之道,不究因果,完全承受。”

    七个孩子,大女儿自己断了和这个家的往来,二女儿远嫁外省难得回来,只有小女儿和二儿子时常回来看老两口。两个孩子都过得不错,继承了老头买卖经,生意做得很红火。老头和爷爷二叔他们的聊天内容主要是这两个孩子,也就是在这时,那张峻毅的黑脸上会露出一丝自豪和欣慰。

    有一年我回老家过年,又见到来串门的这老头,才知道他引以为自豪的小女儿和二儿子都离婚了。当时小女儿的离婚闹的很僵,正在打诉讼离婚官司。他抽着脸喝水,像是在吞咽胆汁。

    老头儿多病的老婆在我上大学那年去世了,去世前两年她一直瘫痪在床。老二和小女儿想要把她接走或找护工照顾给老父减轻负担,老头不允。“就她那个脾气,没人能受的了,我现在还能,把她伺候走就行了。”老太婆去世时,我二叔三叔都去帮忙。二叔说,老头自始至终也没有流露什么表情,只是招待来人,其他随儿女的心意让他们操办。原本老婆子在死前意识清醒的时候叮嘱老头,她死后要找几个人在她灵前念《往生咒》,弄两场佛会诵经超度。老头见孩子没照办的意思,也没有去争竞。

    他拒绝了儿女接他去同住的建议,“我现在好不容易一个人呆着了,哪都不去。”

    前年回老家,才知道这老头去世了。“下雨天出去盖草,一下子跌了一跤就过去了,利利索索走了。”爷爷慢悠悠地喝了口茶,没有这同龄的茶友,爷爷自己很少泡一壶茶喝半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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