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6月中旬,是中学生会考的日子,这一天,全县各地的考生都要汇聚到县城的几个学校,在指定的考点进行人生的第一次大检阅。
这时候你若路过广场或马路边,就会看到一群群的学生在老师的带领下排着队去考场的身影,他们稚气未脱的脸上写着对城市繁华的新奇和对未来生活的憧憬,他们每个人身上都焕发着青春的活力,不由让人心生羡慕。
每当这时我的心里就泛起层层涟漪,很自然地想起了三十年前的自己。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由于国家刚刚实行改革开放,百废待兴,各行各业都急需大量人才,于是许多中专学校应运而生。这时摆在初中学生眼前的路有两条,一是考中专,二是考高中。作为农家的孩子,考中专无疑是一条最好不过的捷径,考上中专就意味着跳出农门,四年之后便堂而皇之成了国家干部。而上高中的学生除了要完成高中三年学业,考上大学还得再学习三至四年才能毕业参加工作,许多家庭因承受不了这样的经济压力,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考上中专。但考中专确实是很难的,几乎是百里挑一,其难度不亚于现在考985,211 大学。
考中专先要预选,预选上你才有资格参加正式的中专考试。
记得我当时就读的泾川二中有6个初三班,每个班的学生都在65名右右,也就是说全级近四百名考生,预选名额只分配了15名。预选上的这15名考生无疑是这四百名中的佼佼者。幸运的是当年我也在这15个人之列。
放榜的那天好像是个星期天,我骑着自行车从40里外的老家背馍回来,进入校门,便看见正对着门口的那间教室的山墙下围着一大堆学生,我放下车子挤进人群,一张用毛笔写的红榜贴在墙上的显眼处,上面写着预选上的学生名单。当看见我的名字也赫然在列时,心呯呯直跳,那种高兴和激动的心情是不言而喻的。知道自己离成功只差一步之遥了。
正式考试是在县中街小学举行的,离预选考试相差不到一月。先一天下午,所有考生都集中在学校的操场上,听教育局领导宣布注意事项和考场纪律,我站在队列里偷眼望了望,一百多名考生大多都是农家子弟,这里面绝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踏入县城,他们脚蹬布鞋,衣着朴素,一脸的稚气和纯真。那时候的家长还没有陪考的意识,每个学校只有一名老师带队。为了省钱,学生大都投亲靠友,实在没法的才住旅社和宾馆。
父亲当时在北原一乡镇税所工作,无暇顾及我,为了让我有个好的住宿条件,便把我托付给县某厂当厂长的大爷,大爷为我找了一间因人员出差而空闲着的职工宿舍。这间房子位于二楼西侧,因为是双面楼,光线较暗,蚊子也多。由于心情紧张,到晚上怎么也睡不着,好不容易有了睡意,蚊子却肆无忌惮在耳边飞来飞去轮番轰炸,我浑身燥热,心烦意乱,用被子蒙了头才慢慢的睡去。
幸好第二天早上考的是语文,在六门功课中我最喜欢最擅长的就是语文,尤其作文,几乎每篇都会受到老师的表扬。虽然因没有休息好而头昏脑胀,眼晴发涩,但拿到考卷浏览了一下,题目几乎都会做,一个多小时后我便轻松的答完了所有的题目等着交卷。
考完早上的试在街道食堂吃了一碗烩面片便匆匆回到房间。下午2点半考的是化学,我的化学成绩平时也不错,但我不敢松懈,拿起化学书躺在床上翻了起来,翻着翻着不知不觉竟然睡着了。不知睡了多久,我忽然被楼下的嘈杂声惊醒,听的门房的老刘扯着嗓子在喊我的名子,我慌忙跑下楼,看见教育局的李干事推着车子站在门口焦急的张望,李干事跟我是同乡,操场训话时他也在场,我认得他。我知道坏事了,心便一下子提到嗓子眼。李干事只说了一句话:你这娃坐的远!快走!便调转车子驮着我向考场驶去。
从我住的地方到中街小学的路是个慢坡,平时一个人骑行都有些吃力,李干事身材瘦小,驮着我更显的力不从心,我两次提出要下车都被他拒绝了。他说,已经迟了还敢耽搁?!他使出浑身的劲用最快的速度把我送到学校门口。门口拉着警戒线,两个警察把门,我看见我的带队老师此刻也在门外,黑着脸用埋怨的眼光看着我。我无暇解释,赶紧出示了准考证,一个工作人员把我领进了教室,走的过程中他对我说,你再迟来5分钟就进不去了。
我来不及庆幸就赶忙坐到自己的座位上,打开考卷心仍在狂跳不止,手抖的连自己的名子和准考证号都写不下去,这时的考场静得出奇,只听得见钢笔在纸上摩擦而发出的响声。我心情愈发紧张,头上鼻梁上都渗出密密的汗珠。。
监考老师可能看到了我的狼狈和不堪,走过来,轻轻对我说,不要急,先把考卷浏览一下,拣你会的或者分高的题作。
或许是老师的安慰起了作用,我做了一阵深呼吸,心情慢慢地平静了下来,又过了十多分钟才进入了答题状态。
考卷上的填空、选择、判断以及后面的几道大题我几乎都会作,我需要的只是时间,时间。果不其然,我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当我答了一半题时,有人已经开始交卷了,我知道剩下的时间不多了,随着交卷的人越来越多我的心也越来越慌乱,手又抖的不听使唤了。不久铃声响起,我呆呆地坐在座位上,眼睁睁地看着未答完的试卷被监考老师收走,心里像针扎一样难受。我不知道我是怎样离开教室的,又是怎样走回住地的,一路上自责,悔恨充溢着我的心胸,说什么也不能原谅自己。
后两天的考试虽说再没有出差错,却一直是在忐忑不安中进行的,我明白,我就是考的再好也弥补不了化学误考造成的后果。在这个差一二分就决定命运的搏弈中,我输的荒唐而又不甘心。
一个月后的暑假里我得到消息,我的好几个平时学习和我不相上下的同学都考上了中师或中专,就连一位一直排名在后的同学也被某石油学校录取,而我却名落孙山。
我的心情坏到了极点,整日闷闷不乐。家里人安慰我说,开学了上高中吧。可我骨子里的那种不服输的执拗劲又上来了,我非考上中专不可!
9月初开学,我憋着一股劲又去南原的一所中学复读,那里的校长是我们本村人,而且和父亲要好,他欣然地接纳了我,并腾了一间堆放杂物的小房子供我和他的儿子居住。每周六上完课我们一块结伴回家,星期天下午又一块推着自行车驮着馍袋子从泾河川里爬坡上原。他除了在学习上对我寄予厚望外,在生活上也竭力照顾着我。每天两顿吃饭时间,下了课住的近的同学紧赶着回家吃饭,住校的同学则拿着洋瓷缸子去灶上排队接水,水接下端回教室或宿舍,把冷馍掰成碎块放进缸子里,名曰“开水泡馍”。而我和他儿子回到房子里就有做好的饭享用,所谓“饭”不过是他把我们从各自家中背来的或黑或白的馍馍用钢煮锅烘热,再在锅里熬些稀饭。这比起那些吃“开水泡馍”的住校生来说已经够的上“奢侈”了。
为了给自己争一口气,为了报答父母以及像校长一样对我寄予厚望的人,我更加用功的学习,早上天不亮就起来在房子里晨读,晚上自习下了还要在灯下再学习一两个小时才上床休息。冬去春来,一年的光阴转瞬即逝,眼看又到了5月份预选的日子。经过严格的考试,我毫无悬念的进入了预选人员名单,且名次靠前,语文、政治两门课程都取得了单科第一的好成绩。
校长高兴,同学羨慕,我心里也美滋滋的。推着自行车驮着馍褡子爬坡上原和起早贪黑所付出的艰辛终于得到回报。
这次的正式考试是在县教师进修学校举行的,我吸取了上次的教训,和其他同学一起住在农垦系统的一家招待所里,起居都有专门的老师照管。
所有人都认为我这次金榜题名是顺理成章的事了,可偏偏却又出了差错,这差错都是因为自己的自负和小聪明所造成的。
第一天的第一场考试便是语文,我拿到考卷,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竟然莫名的兴奋起来,前边的基础题占六十分,几乎没有什么难度,我没用半个小时就作完了,后面的作文题占四十分,要求用600左右的字写一篇记叙文,题目叫《我的家乡》,下方印好了小方格。平时写这类作文我最得心应手,我想600字不是限制了我的才情发挥吗?于是我不顾题目要求,洋洋洒洒地从春夏秋冬四季变化对家乡进了多方位的描述。一个方框挤两个字,方框与方框之间的缝隙中也写着字。虽然是临场发挥,一蹴而就,但觉得代表了我平时的最佳写作水平,为此很是得意了一阵。
后几场的考试发挥都很正常,下来后和同学对答案 ,基本没有大的出入,我这才放下心来。
考完试后便进入了期盼已久的暑期,由于长时间过着呆板而苦燥的校园生活,猛地放下书本,浑身一下子轻松了许多,有时帮母亲干干地里农活,有时和发小去泾河里耍水,或者晚上结伴去邻村看电影,顺便也干些偷瓜摘桃的勾当,感觉农家的日子是那样的惬意而舒畅。那时已经包产到户多年了,但每年的农历7月,村上都要利用农闲时间组织社员搞平田整地运动,八九个生产队的男女老少集中在一个或几个山头修梯田。工地上插着红旗,放着高音喇叭,架子车来来往往,笑声说话声响彻山谷,一派热闹而繁忙的景象。最享受的是休息时间,听到休息的哨音大家便停止劳动,就地坐在车辕上、锨把上、土坎上、草帽上,一边喝水吃馍馍,一边听那些故事篓讲笑话段子,或者周围几十里发生的新鲜事。最能引起人们兴趣的话题便是谁家娃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了,谁家娃考上中专了。
记忆最深的是我的一个同族叔父的两个儿子,同一年考上了学,老大考上了某某师专,老二考上了某某卫校,这成了轰动方圆几十里的特大事件,叔父和他两个儿子仿佛一下子成了大明星,走到哪里都会招来一片羡慕和夸赞声,也成了村里人教育孩子的榜样。
接下来的日子里时不时会有本村、外村或者谁家亲戚的娃被大专或中专录取的消息在工地上传开。这时就会有人善意地问我,你的通知书啥时候来呀?我说快了。
我嘴里回答着,心里却打起了鼓。和我同村的校长也急了,他说我的好几个同学都接到了录取通知书,你的咋不见来呀?!
假期快满了,我还没有等到任何消息,我一下子绝望了,知道不会有奇迹发生了。但这样的结果是谁也不能接受的。为了弄明白倒底是哪个环节出现了问题,校长利用他教育局里的熟人帮我查了分,我的各科成绩都发挥正常,唯有语文成绩只考了56分。校长怎么也不会相信,我平时学的最好的课程到头来却拉了我的后腿。这时我一下子明白了,肯定是因为我作文没有按规定的格式和要求写,阅卷老师压根就没看,直接给了个零分。就这我的总分也达到了475分,离中专录取线只差几分。
经历了这两次失败的考试,我没有气馁,反而越挫越勇,发誓一定要考上中专。之后我又转到北原的一所中学继续苦读,第二年终于如愿以偿的考上了学。当亲戚乡邻向我祝贺时我竟然没有丝毫的喜悦和成就感,心里却有一种无法言说的隐痛和失落。这种感觉因何而产生我到现在也说不清,只是觉得我的霉运还远远没有结束。果然,在踏进这所离家千里外的中专学校不到一学期便因整夜整夜的失眠而中途辍学……
此后的三十年里,进厂当工人,下岗当农民,出门打工或做生意,经历了许许多多的挫折和失败,也尝尽了在底层挣扎的屈辱和辛酸,我觉得造成我命运坎坷与不幸的源头就是那两次考试。那两次考试对我的伤害是致命的,是刻骨铭心的,以致当那场景多次在梦中出现时,我常常会在懊悔中惊醒。有时我就想,如果当年不发生那两次失误,我的前程,我的人生会不会是另外一番景象呢?
雷玉成
2020.9.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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