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星初着手收拾行李,有个女尼进来,要带母亲出去走走。母亲跟那个女尼出了门,她去关门,看到那个女尼和另外一个人正冲着她的房间窃窃私语着什么,她一露头,那两个人 马上闭嘴、表情古怪地离开了。
这两天,这样古怪的表情她好像还遇到过几次。
慧安到她屋里来闲聊了几句,说完了话并没有走,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她仿佛 下了决心:“成施主,你真的要走吗?我认为,你不应该这个时候走。”
她问她为什么。
慧安踌躇了好大一会儿,告诉她:有人举报了明澈,说他有侵吞寺产、生活作风和管理 不善等各种问题,上面正在调查他。
成星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出家人释明澈,怎么会遇到比俗世还俗世的麻烦?
她问慧安:“那证据呢?”
慧安叹了口气:“据说举报人有非常确切的证据,而且,他是实名举报的。”
成星初从刚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是谁举报的?他都有什么证据?”
慧安说:“是谁举报的我不清楚,他都有什么证据我也不清楚。可他关于方丈的生活问题里,提到了你,还有我。我觉得我们要替方丈做个证明,你要是现在离开,让别人看来好 像真有什么事一样。”
慧安从口袋了摸出一张复印纸,递给成星初。
她接过来,看了一下:是那年在日本,她晕倒在明澈怀里的照片。
慧安说:“能定查了这张照片的来源,是法隆寺当年网页上的一则新闻,发布那则新闻的目的是提醒游客注意防暑。”
成星初觉得后背一阵发冷:这么多年的事情都被举报人翻了出来,说明这个举报人是处心积虑地想扳倒明澈。
慧安说:“对于我们出家人来说,触碰异性的身体也是触犯戒律的,这张照片现在正到处乱传着。举报者还知道你们是同学,你曾经离过婚,于是说你离婚和他有关。你也知道, 总是有人喜欢谈论和传播这种事,举报者的目的就是想凭着这些口水把方丈搞臭。”
成星初解释说:“我当时是中暑和水土不服,和明澈也是不期而遇,要不是他扶住我, 我可能就直挺挺地倒在法隆寺的石头地上了!”
慧安同情地看着她:“成施主,你不用跟我解释,方丈是怎样的人,我再清楚不过了。 举报人不仅举报了你,也举报了我和他。我刚来映月庵的时候,身体不好、心情也很差,他经常到庵里安慰我,我把他当成最信赖的师长和朋友,他觉得我还不是一块朽木,也愿意教 导我,这也成了把柄!举报人的心真脏,我等着他们来调查呢!”
慧安又说:“现在的调查对方丈很不利,寺里的账目是有混乱的地方,我们没有学会计 的专门人才,他又担任着三个寺院的方丈,对于账目这种事情他怎么可能管得过来。再说, 他是学问僧,挤出来的时间都用来看书写文章了,哪有那么多精力事必躬亲。最可恶的是, 汶川地震的时候,我们募集了 50 万善款捐给了有关部门,举报人却硬说当时的募集款和我 们捐的数目不一致,是明澈做了手脚!这件事如果传出去,会造成多么恶劣的影响?我们该 怎么向善心人士交待?按说,账目不清应该向记账的和监院问责,他却一口把责任都担下来 了。昨天我为了这件事埋怨他,他却说:‘我们出家人之所以出家,不正是为了替天下人背业吗?大家是无心之过也罢,是有意为之也罢,都是我这个方丈做的不好,这个责任我不承担谁承担’?”
成星初越来越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她明白了,明澈之所以那么着急地让她离开,不仅 是怕感情失控,更是怕她招致非议,给她带来麻烦。
黄昏的时候,她看到明澈又去山里散步,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她们,她不敢在天 还亮着的时候和他说话。
天黑之后,她在那条上山的小路尽头堵到了明澈。
省去一切寒暄,她焦躁地问他:“明澈,你接受调查的事情慧安都对我说了,你赶我走 是为了让我躲是非,对不对?我会走的,不过不是这个时候。”
他看了看她,走开,背着手:“你必须马上离开,你没有留下来的必要和理由。”
他瘦削的身影让她的心微微颤动,她走到他身旁,轻声叹息:“明知你深陷泥潭而一走 了之,我做不到。”
他在原地走了几步,低声说:“星初,你要体谅我,我不能把你拖进这个烂泥潭里,你 走了,这个泥潭就没什么好惧怕的了。”
她的话说过了火,他也说得太露骨了——她转过头,稳定情绪。
再次转过头,她热切地说:“明澈,你也要体谅一下关心你爱戴你的朋友和弟子们。你 不能过于被动,账目的问题,你为什么要担责?你知不知道,这种事情有连锁反应的,如果 举报的一件事情被查实,调查的人就会倾向于认为所有的事都是真的!”
“我知道。我想过要把他们罗列的罪名一一做出反驳,但是,那样做会牵扯更多的人, 好好的一个修行道场就会变得鸡犬不宁,我花了多少心血在停云寺、映月庵和另外两个道场 上,只有我自己知道。所以,我必须承担下来,这样它们才能重获清净,我也才能对得起曾 经的付出。”
“明澈,你做了这么多年的方丈,怎么还这么迂腐!”
明澈笑了:“星初,你说的不对,我可能真的是有点迂,但我一点也不腐。这次举报我 的看起来不像一人所为,估计是犯了众怒了。这些年我做了太多有争议的事情,从开博客到建足球队,哈哈,我不仅不‘腐’还有点前卫呢!可这些微末小事都有很多人指指点点。”
她急了:“明澈,不许笑!这种时候,你怎么还能笑得出来?” 他仍旧在笑,可声音有些暗哑:“以后我可能连迂的机会都没有了,就让我再迂一回吧。”
“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忍。”
“任凭千夫所指么!”
明澈收起笑容:“《优波塞戒经》上说:‘有智之人,若遇恶骂,当作是念:是骂詈字, 不一时生,初字出时,后字未生,后字生已,初字复灭。若不一时,云何是骂。直是风声, 我云何瞋。我今此身,五阴和合,四阴不现,则不可骂。色阴十分,和合而有,如是和合, 念念不停。若不停,谁当受骂?’经论上也说:‘心意无形体,谁亦不能毁,若心执此身,定遭诸苦损’。只要破除我执,一切都可以云淡风轻。不能忍是五恶之首,忍辱是六度法门之一,这些话我经常挂在嘴边教导弟子,实际上,我从未亲身经历过,这次算是一场考验吧,修行了二十年,若还不能灭嗔恚我执,证明我也的确不配做师父。”
成星初更加着急:“可你毕竟还是一寺方丈,你若任由人诽谤,是,你忍辱精进了,弟 子信众们却信以为真,他们会对信仰产生怀疑,你想过没有,这个罪过有多大?”
“依法不依人。如有正信,佛门出几个不争气的和尚算不得什么,我也没那么大影响力。”
成星初既气恼又无奈:“你觉得你说的是负责任的话吗?明澈,你不能一意孤行,听劝 吧,实事求是是最好的办法,也是最好的回击。”
明澈看着她:“星初,我已经实事求是了。寺里账目混乱,我有没有责任?”
成星初不说话,和他对峙着。
明澈轻轻推了一下她的肩膀:“回去吧!你的意思我全懂,不用太担心,我有分寸。明天我让能定送你们回清州。”
她不动:“引颈就戮是对造谣者的纵容,如果这次他们得逞了,以后说不定还会用这种手段来对付别人,慈悲生祸害,不要说你不知道!”
“是有人针对我,他们的做法也很阴暗,但很难说他们是造谣者。星初,他们举报的差不多都确有其事,我是难逃其咎的。”
成星初的火气越来越大:“你不知道人善被人欺么,你这样以为他们会良心发现、感激你的慈悲吗?不会的,他们只会觉得你好欺负,更加肆无忌惮!所有人都会以为你是无法驳斥,他们都会骂你、骂你贪财好色,是十足的伪君子、佛门败类!”
明澈似笑非笑地说:“星初,不要这么激动,我是出家人,出家人生死都能看破,世间 的毁誉算不得什么。该来的就让它来吧。”
成星初气噎,她狠了狠心:“既然这样,那你还让我走干什么?该来的就让它来吧,你愿意声名狼藉,那我就陪你个声名狼藉!”
“星初——”明澈的眼睛里涌出无限感动,他一声她的名字,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过了很久,成星初问他:“究竟是谁在告发你?”
“执笔者是我的一个弟子,他也是佛学院毕业的,非常聪明伶俐,我曾经很喜欢他,让 他做了另一个道场的知客。后来,我发现他经常以我的名义索要钱财供养,就免去了他的知 客职位,把他安排到寮房以示惩戒。可能他觉得上进无望吧,开始破罐破摔,偷偷参与了赌博。我在震怒之下,对他做出了迁单处理,把他赶出了寺院。没想到,他到了社会上,凭着对佛教的熟悉,以居士的身份聚集了一群热爱佛法的信众,渐渐地也成了一种声势。我反思过自己,弟子犯错,做师父的应该耐心教导,而不是一撵了之,我当时的做法是太冲动了。 另外,这些年我经常抛头露面、过于高调张扬,很多人看不惯,说我入世太深。而别人不做的事我常做,别人都做的事我反而往往不做,又被很多人看作是哗众取宠。这些都是在所难免的,那个举报我的弟子是受人利用也未可知。总之,一切都是我不谨慎引起的。”
明澈叹息道:“星初,我没什么好怨怼的,只是觉得没脸见师父,师父对我充满了期望, 我却把停云寺搞到了这步田地......”
成星初无以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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