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道”从来都不会动用自己本体的力量一样,老子向来也反对人轻用自己的心神和身体,指出:
“治人事天,莫若啬”。
“治人”,治理人事,是指在人世间生活,处理各种与人相关的事务;“事天”,服侍上天,是指在天地中生存,应对各种自然状况,诸如四季变换、昼夜交替、风霜雨雪等。不论是生存在人间世,还是应对于天地自然,都没有比收敛自己的欲望而不妄作,珍惜自己的精力而不妄为更加重要的了。
“啬”,是指不要轻易动用自身的力量,养护自己的精神和精力。如此则“心平气和”,就不会“妄作”。不“妄作”,就能早早地顺应于道,就会让自己的“德”慢慢积累起来。
这里的“德”,并非我们通常认为的“仁义”等好品质,而是指顺应道时“德”性的觉醒。也可以简单理解为“一个人对事物本质和规律的认知水平”。“德”积累深厚以后,就可以顺应 “自己的天性,事物的物性”,反而比那些耗体费神,死而后已的“有志” “强行”之士更早达到目标。
平静的湖水,让湖泊保持充盈,然而一旦风浪大作,水平面就会下降,因为水不再充实湖泊,而是向外宣泄,所以会导致内在空虚。平静的心情,让心神保持充盈,然而一旦情绪勃发,精神就会有亏损,因为“神务于外”;闭口不说话,让内心保持充盈,然而一旦与人争辩,内心就会有亏损,因为“心务于外”;放松的形体,让精力保持充盈,然而一旦紧张起来,精力就会有亏损,因为“行务于外”。
“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通过宣泄精神和耗费精力以满足欲望而得来的快乐,终究难以长久,过后就是不可抑制的空虚。通过充盈精神,充实内在而得到的快乐,才是长久的快乐。
因此花果气味很浓烈的植物往往长不大,长得很大的花果往往整体没有气味,因为本体没有耗散。因此人情绪勃发时非常消耗心神和精力,而经常心平气和的人就能健康长寿,因为精神得到了养护。因此嚣张飞扬的人往往取得不了大的成就,取得大的成就的人往往都很低调,因为本体得到了发展。
因此老子说:“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其出弥远,其知弥少。”无他,不“外”出而守“中”也。
庄子也说:“今子外乎子之神,劳乎子之精,倚树而吟,据槁梧而瞑。天选子之形,子以坚白鸣。”
《庄子·内篇·德充符》
意思是说:现在的人,心神就好像跃出湖泊的湖水一样,脱离了自己的神之“根”;精力就像往外疾发的箭矢一样,脱离了自己的身体。他们依靠在树干上殚精竭虑地吟咏,休息的时候还要抱着槁木制成的琴不放手,天赋予他们完好的形体和内在,他们却因为追求这些而损耗它们。
浊水清自上层始,江河浪由外边生,故老子云:“不欲盈”。
不欲在外而躁动,不欲处上而浅薄。
巩固自身的根本谓之“深根”,执守自己的本源谓之“固柢”,如此方能得以长久。而如果轻易就让自己的心神脱离内在的居所而涣散,让自己的精力脱离身体的居所而耗费,又怎么能保持良好的身心健康呢?
孰能浊以静之徐清,孰能安以久动之徐生”?
通行本为:“孰能浊以静之徐清?孰能安以久动之徐生?”
帛书甲本为:浊而静之,徐清。安以动之,徐生。
帛书甲本意思更清楚:同样一杯水,如果它看上去混浊,只要让它静下来,它就慢慢变清了;当它澄静之后,只要使它动起来,又会慢慢变混浊。
表面上水有清与浊的区分,但实际上,水还是原来那瓶水,只不过动静不同而已。
水就像是我们的精神世界:日常意识状态下,我们会产生各种思绪,这些思绪就像水中的尘埃,使我们的精神世界混浊,我们沉溺其中,乃至把我们大脑所思所想,当成生活的全部内容。
老子晾头发时“形如枯木”的状态,斗鸡经过训练之后“呆若木鸡”的状态,都是“精力”、“心神”极度收敛于“中”,而没有任何外泄的状态。
孔子见过老子之后,三天没有说话,子贡很奇怪地问是怎么了。
孔子说:“我如果遇见有人的思路像飞鸟一样放达时,我可以用我似弓箭般准确锐利的论点射住他制服他。 如果对方的思想似麋鹿一样奔驰无羁,我可以用猎犬来追逐它,就能使他被我的论点所制服。 如果对方的思想像鱼一样遨游在理论的深渊中,我可以用钓钩来捕捉他。
然而如果对方的思想遨游于太虚之境,无影无形捉摸不定,我就没法追逐和捕捉他了。我见到老子,觉得他的思想境界就像遨游在太虚中的龙,使我干张嘴说不出话,舌头伸出来也缩不回去,弄得我心神不定,不知道他到底是人还是神啊。”
《史记·老子韩非列传》
孔子为何在老子面前惶恐,因为他在老子身上既找不到 “不及”,也找不到 “过之”,老子“含”而未“露”也。他用于分析人的那一套“了解动机、观察行动、明辨态度、解析错处”,在老子身上根本就施展不上,所以他才觉得老子深不可测。
老子也善意地告诫孔子说:“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去子之骄气与多欲,态色与淫志,是皆无益于子之身。吾所以告子,若是而已。”
《史记·老子韩非列传》
带着“争”的目的去行事,则行为必然会失常而难以守“中”。比如一个人本来一顿只吃一碗饭,但为了和人比拼谁吃得多,可能就会超常吃到三碗。失常,就会对自己造成损害。而且存了“争”斗之心,则精气神必然泄露于外,怒气勃发而导致本体空虚。
所以“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善胜敌者不与。”善于辅佐治理天下的人,不会用武力逞强于天下,征战天下于外,则国力往往空虚。善于作战的人,不会表现出很好斗的样子,怒气显露于外,则本体往往虚弱。善于战胜敌人的人,不会给人正面硬拼的机会,避免自己遭到损耗。
不争,内守于“中”,精神和精力才能内敛,本体才能牢固而不会耗散,此谓 “合道”。
不争,无为而为,才能使人得到自然发展,成就了他人的同时也成就了自己。
“含德之厚,比于赤子。蜂虿虺蛇不螫,攫鸟猛兽不搏”。
具备深厚德性的人,就像初生的婴儿一样,蜂蛇毒蝎不来伤害他,恶鸟猛兽不来捕捉他。因为他含德不施于外物,所以能让人亲近而不认为对自己有威胁。
当我们的观念、认知和自己的天性、万事万物的物性(自然规律)相互抵触,正如《庄子·杂篇·庚桑楚》中所说:“跟外物相互阻遏的人,他们连自身都不能相容,又怎能容纳他人!
”和其光,同其尘,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这就是老子、庄子所追求的“天人合一”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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