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儿（二十）
我在寄宿学校读完了小学，升入了初中。上了初中后，妈妈就不想让我回家了，那一室的房子也真的没法住，她亲自到学校交涉，要求让我周末也留在学校，经过几番折腾学校竟然同意了。但是周末食堂是不开门的，没有饭也没有热水，我只好提前打来水存到暖瓶里，吃两天泡面。
林希微有时候会留下来陪我，那时正是麦收时节，我们坐在宿舍的窗边可以闻到麦茬的味道。天气晴朗干燥，像晒过的床单。
林希微拿出她家做的腌黄瓜给我们加餐，把腌黄瓜夹在馒头里真是无尚美味。
晚上她搬到下铺和我一起睡，她搂着我的胳膊，我们挤在一起，我很少与人肢体接触，半边身子都麻酥酥的，僵硬得一动也不敢动。
没有电，一片昏黑，唯有窗外的月光。
“你妈妈没有抱过你？看你这紧张的样子。”林希微笑着说。
妈妈是抱过我一次，是我被她带走的第一天晚上，她抱了我一晚，而我却直直地挺了一晚。但是我却摇摇头：“我没有妈妈。”
“对不起……”林希微有些惊讶，我们几乎无话不谈，我却没有向她提起过我的家庭。
“不，你误会了，我的妈妈她生了我，可她却不是我心中的妈妈。我一直被她嫌弃，被她视为累赘，我似乎是不应该存在于这个世界的……”
“你爸爸呢？”
“很早就去世了，我对他唯一的印象是姥姥家一张他和我妈妈的合影，他长得很好看，应该是个很好的人……”
“你真可怜，我一直以为我是最不幸的，可至少我还有父母疼，我真是太不知足了……”她用双臂环抱着我。我把头微微偏向她，她发丝间是浓郁的洗头膏味道，很香。
我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可怜，只是在想到“家”的时候心里空落落的，有种恍然不知所终的感觉。可是在林希微这里，我感受到了，她是第一个与我这么亲近的人，我像一只漂漂荡荡的小船，终于在一个草木萋萋的水湾停泊了，一停下来才突然发现自己漂荡了那么久、那么久，突然想哭，却又不禁笑了。
黑暗像一床沉沉的被，我们相拥而眠。
那天晚上我来了初潮，新洗的床单上一片殷红。我羞得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林希微却咯咯笑个不停：“我们睡了一夜就这样，好像我真睡了你似的。”
男女之事我在书里读过，所以听得懂林希微的话，然后脸更红了。她爬到上铺从被卷子里掏出一包卫生巾扔给我：“你用吧。”
从电视广告里我知道这个东西的存在与使用方法，可把它拿在手里是仍然十分尴尬，甚至有种耻辱感。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正常现象嘛。”林希微说。
那天傍晚我们吹着闷热的风又聊了很多，我们聊到了爱情。
“我没有想过，真的没有。”林希微眼睛低垂，她眼睛大而漂亮，但她苍白憔悴，像没点亮的灯笼。
我心里一刺，又意识到她与我的不同，我笑笑说：“可以试试嘛，人生不就在于各种尝试，有什么是不行的呢？”
风吹过她的头发，丝丝缕缕像染了星河的光芒，她笑了：“对啊，可以试试嘛——你有喜欢的男孩子吗？”
我摇摇头，甚至都没有想过我会喜欢什么样的男孩子。
“我想要一个男人，温和、沉默、内敛，笑起来像阳光一样……”林希微说。
“你这么好，一定会遇到的。”
她咧嘴笑了，嘴角露出白嫩嫩的小虎牙。
我想我爱上了她，如果我是男人的话。
千千（二十）
小时候我以为“大人”都很成熟、很厉害，他们什么都懂，无所不能，这使我常常忧虑，不知道我长大后能不能成为个合格的“大人”。可等我长大以后才发现那些所谓的“大人”只是幼稚的心灵裹了苍老的躯壳，像未长成就落园的瓜，用老迈的身躯做着孩子一样的蠢事。
眼见葛姨走远，我再怎么呼喊都无济于事。我的内心漫上无边的绝望，正在这时我看见了三大爷，他背了柴回来，我冲上前拉住他的衣袖哭喊着：“三大爷，求求你，救救我孩子吧！”
三大爷张开掉了牙的嘴，只呼着热气：“哎呀，哎呀……”
我知道他为难，声泪俱下地说：“三大爷，举头三尺有神灵，想想你家的娃儿……艳红的孩子要是被人抱走，那不是要你一家人的命了吗？我的娃，也是我的骨肉啊……”
我话还没说完，三大爷把柴一扔，拔脚追了出去。
我大呼出一口气，瘫倒在地上。再怎么也支不起身子来，只能在雪地里跪爬前行。
三大爷喊着葛姨，追上了她，两人吵嚷了起来，三大爷拽着葛姨，她却仍不停下来，三大爷追着她和她说着什么……
突然间一辆黑色轿车出现在葛姨和三大爷身旁，我的心被猛地被揪起，我仔细盯着那辆车，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不可能！
这不可能！
我想往前，又不由得后退。车停了，司机下了车打开后车门，一个身穿黑呢大衣瘦高的男人从车里出来。
他远远地看了我一眼，径直走向三大爷和葛姨。
我脑中突然开始想些无关痛痒的事，我现在穿的什么衣服？我脸色怎么样？我头发乱不乱？破败的村落、风雪之中，我满面尘灰烟火色，一身苍然，如败絮、如敝屣。这样的我定然会令人望而生厌。
我像撞到猎人枪口上的小兽，浑身颤抖着。他却迈开大步向我走过来。
他在离我一米远的地方停住，直直地望着我，仿佛在分辨面前的这个疯女人究竟是不是姚千千。
“千千……我找了你很久……”他哽咽了，红了眼眶。
我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像疯子刚刚过了躁狂期恢复了一点意识，我双唇颤抖着，泪如断珠。
葛姨家的巷子已挤满了人，今儿这场戏他们该是看过瘾了。
葛姨抱着孩子和三大爷走在前面，我浑身疲软，一步一斜跟在后面。突然一只强有力的手搀住了我，我赶紧把头低下轻轻说：“谢谢。”
“你在发烧？”他在我额头上试了一下。
我赶忙摇摇头。
孟旭东，这个我深爱着、却深深伤害了我的男人。我能想像到我冻饿而死葬身他乡，却完全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与他相见，我那已成丘墟的心中寸草不生，这一次我怕是在劫难逃了。
我老了。
像大厦崩塌、王朝覆灭，仓促而骇然。
杜拉斯说，一段苦涩的爱情能苍老女人的一生。屈指算来，认识他不过五年光景，这五年于我而言却像五十年，甚至更多。我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檀香味，竟恍若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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