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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场札记

农场札记

作者: 秋风里阿连 | 来源:发表于2024-06-11 21:13 被阅读0次

    是啊,当年,我也是一名知青,一名农场职工。

    记得一位老师说过这样的一句话:“吃过窝窝头的人,就忘不了生命中有一段艰苦的岁月。”随着年龄增长,往事常上心头。

    我的青春岁月,是在农场度过的。18岁那年,响应号召,到广阔地天,我的农场生活极为平凡。

    四整年,没有战天斗场的场面,没有令人骄傲的业绩,没有感人肺腑的故事,但我,还是很想念那段青春岁月。

    记得刚到农场,被分到一个海岛分场,寒冬腊月,农场组织各分场知青,到几百里外渔场开挖对虾池。

    分场场长和我,受命留守场区,躲过一桩苦差事,似乎都很高兴。

    留守驻地,任务就是看场房。场房有什么好看的?!岛上人都不见几个,就是金矿也无人问津。

    分场场长叫谭富福,知青背后都称他为谭大人。

    谭大人是江苏江都人,身材与他的国字脸相配,棱角分明,目光透出几分刚毅。这段时间,他可以出岛和娇妻多住上几天。

    瞧他高兴的样,分场人员一出发,他就开始收拾行装,没完没了哼着家乡小调,电影《柳堡的故事》的主题歌,“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十八岁的哥哥呀想把军来参,风车呀跟着那个东风转呐,哥哥惦记着呀小英莲,风向呀不定那个车难转呐,决心没有下呀,怎么开言。”

    《柳堡的故事》发生江苏宝应县,与江都县接壤,同属扬州,难怪歌唱得那么溜,惟妙惟肖,还真把自己当成“李进”了(电影主角)。不一会,谭大人从宿舍出来,笑呵呵地对我说:“小吴,两天就回。拜拜!”

    望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笑面虎”,我想,以前怎么就没见过你的笑脸,知青一来就赶上冬训,冬训时,你搞什么“金鸡独立”,大伙脚肿得像个馒头,你却像个没事人。

    大年二十九,深更半夜,你却来个紧急集合,搞战备教育,就因为有人漏站了一班岗。这回,你偷闲想回家了,反过来巴结我这个小职工了。

    在他的影响下,班组长可了不得,新知青不是被“面海”,就是被“面壁”。

    “面海”,可没有“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诗情画意。不知谁无意放了一个屁,引起哄笑,冒犯了班长的尊严,班长便罚大伙“面海”,害得大伙在海边石堤边沿上,“金鸡独立”半个小时,好在大伙都练出“金鸡独立”,只是想笑又不敢笑,被憋得有点想那个,一个个咬紧牙关,紧缩肛肌,终于渡过难关。你谭大人看到大伙被罚情景,可你却没有制止。

    白天“面海”也就罢了,晚上还会有“面壁”。就寝时要求禁声,谁说话要是被班长听到,那全班人就得跟着“遭殃”。班长一声令下,全体起床“面壁”思过,一个个穿着单衣单裤,一字排开,面对着雪白的墙壁,就听背后,“让你们讲个够,谁刚才说我什么来着?”班长总是疑神疑鬼的。

    这时,最好的解脱方法,就是装聋作哑,看着自己印在墙面的光影,注意自己的头影与相邻的头影之间,有无新的头影出现。班长没准此时就会把头伸到两个头影之间,平静而轻轻地问:“刚才谁说了什么”,“不知道,刚才我睡着了。”班长问来问去,没问出什么名堂,自觉没趣,悻悻而去。

    班长住在套间里面,一个人住个单间,这不明摆着搞特殊化,谭大人还极力为他开脱,说班长神经衰弱失眠。鬼才相信,怕是失恋症吧。

    班长和新知青就是不一样,谭大人看到新知青总是紧绷着脸,而与班长们在一起,没一点官架子。每当看到班长们围着他谈笑风生,新知青心里就腾起一股不可名状的气愤,别高兴得太早。

    没想到,还真有班长挨剋的时候,有一次全场劳动竞赛,参赛的班长拿了个倒数第三,回来后,被谭大人骂得狗血喷头。

    尽管班长挨骂,也难解我对谭大人的恨意。有一次,晚餐吃肉包子,大家都是连皮带馅一起吃,不知是谁和谁,吃到最后,光吃肉馅,把皮扔进泔水桶。

    第二天,谭大人从家里回来,发现泔水桶漂起的包子皮,白花花的一片,把他给气得,二话没说,撸起袖子,双手插进泔水桶,一把、一把捞上包子皮,让伙房回锅放入蒸笼。

    开饭时,一曲餐前歌罢,伙夫抬出蒸笼,揭开笼盖,淡淡的酸味迎面飘来,升腾的热气中,隐约可见白白的包子皮。

    谭大人发话了,又是“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又是“脸朝黄土背朝天,才过几天好日子。”

    谭大人脸色铁青,边训话,边扫视人群,试图从目光飘移中找出那些心虚的家伙,不等目标出现,转身从蒸笼上拿起一片包子皮填到嘴里,鼓动着腮帮,“从我开始,每人都吃。”大伙从蒸笼经过,每人无一例外“分享”“泔水包皮”。

    “泔水包皮”白白的,像拎不起来的豆腐,经泔水浸泡,酸酸的,怎么也难入口、难下咽。更难以咽下的,是这口气,我又没有扔包子皮,凭什么株连无辜。

    想想那些糟蹋包子皮的家伙,确实可恨,全是吃饱撑的。可又一想,要是天天有肉吃,顿顿有包子,谁还这么恨食。相形之下,有了几分同情。

    海岛条件艰苦,三分细粮,七分粗粮,每天早晚都是玉米馍馍,也就是俗称的“窝窝头”,一年能吃几顿饺子是有数的,一月能吃上一次肉包子,就等于过年了。

    难得吃一次包子,有的年轻知青能吃上七、八个大肉包子,撑得肚大腰圆,吃到最后,舍皮取肉,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泔水包皮”让人恨,回家探亲让人嫉。大冷天的,谭大人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把我一个人晾在岛上,孤岛寡人可不是滋味!

    海岛天气变幻无常。这天上午,谭大人刚出岛,海面就刮起狂风,一下子就撞开了营房的窗户,把能卷起的东西都卷了起来。

    巨浪拍岸,冲上护堤,带走大块大块的泥沙。天空苍茫,天色铅灰,海鸥无处躲藏,疾速俯冲时,能看出他的惊恐。

    不一会,天上又飘起雪花,雪落无声,融入大海不留片甲。落在地上的雪花,不甘心匆匆离去,越积越厚。

    我倚北窗,看山上银装素裹,松树枝叶难以承受积雪之重,不时传来“哗哗”落雪声。接着,就是落荒而逃小鸟飞到檐下。

    我踱步南窗,给小鸟以安生,海面抛锚的漁船映入眼帘,渔船左右摇晃。

    对岸,城市万家灯火,温暖如春。岛上,场部熄灯号后,四周一片漆黑,寂静的可怕,偶有烛光一闪一闪,撑起一片孤独场房。

    心灰意冷的我,突然有一股力量涌上心头,我要呐喊,我要歌唱,我要冲破寂静的包围。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楼下一阵急切的撞门声惊醒,我的脚刚踏上楼梯,忽然,隐约听到动物的叫声,“啊,狼!”我急忙折回身子,又听到楼下有人在叫喊,“小吴,快开门,快开门!”

    我一听是谭大人的声音,大声说:“场长,楼下有狼,快跑,快跑!”他说:“瞎说,岛上哪有狼?是猫叫。”

    我悻然长叹,连忙下楼开门,只见谭大人雪人一般,眉毛上的雪花,结成针一般细的冰,胡子上挂着细微的水珠,左手搂着一只小猫,右手提着一网兜的东西,两只脚不停地跺着。

    见他这副样子,我换上了没有表情的表情。他倒是乐呵呵的“怎么啦,风雪夜归人,不欢迎吗?来来来,守岛有功,犒劳犒劳你,尝尝你嫂子的手艺。”

    进了房间,谭大人便忙着从兜里拿出一大堆食品。我手持蜡烛,站在一旁思忖着,谭大人今天与以往判若两人,怎么这么随和?一番话让人可亲可敬。

    他见我愣在一边,向我招手说:“还站着干嘛?点火生炉子!面包是不是让老鼠偷吃啦,这里有挂面,那五香熏鱼别让猫沾上。”

    我一声不吭,将蜡烛粘在桌子,借着烛光,揭开炉盖,放入十多个松球,在蜡烛上点燃一张报纸,放入炉膛引燃松球,炉火顿时旺起来,又添加几勺煤,炉壁便烧得彤红。

    室内慢慢暖和起来,小猫也恢复了生气,从地上跳到椅上,从椅子跃上桌子,“咪、咪”叫唤着。落在门窗玻璃上的雪,慢慢的融化了,不一会,玻璃又布上一层水汽。

    要说嫂子的手艺真的很好。熏鱼里酥外脆,美味可口。小猫寻着鱼香,纵身一跃,跳到我的肩上,用前爪轻挠我的下颔。我一边尝美味,一边用熏鱼逗着小猫,一边在想,场长和嫂子是一家人吗?

    前不久,谭大人还用“泔水包皮”来恶心知青,今天却让我尝到嫂子做的五香熏鱼,这一个天一个地,谭大人怎么就能娶到这样好的老婆呢?

    要说谭大人的爱人,威海当地人,名门闺秀,秀外慧中,典雅婉约,人漂亮还能做一手好菜。谭大人皮肤白皙,字也漂亮,穿上军装,戴上大檐帽,肯定招女人喜欢。

    他俩的男孩,名字起得特有韵,叫谭笑,长得更像母亲,白白的,嫩嫩的,一双大眼睛,睫毛长长特有神。乍一看,还以为是女孩。真是幸福的一家人!

    吃了饭,我和谭大人都想早点休息,他便吹灭蜡烛,带上门到隔壁的房间。可不一会又推门进来,黑暗中,他抱着大衣,汲着鞋子,走到我的床边坐下。

    谭大人说隔壁房间没生火炉太冷了,问我一起挤挤可以吗?我点亮蜡烛,看着他那发抖的身子,便掀开被子,装着很困的样子,侧过身体背他而卧。

    烛光下,他挤上床,半卧着身体,把大衣平铺在被子上,问我睡着没有,说:“还生我的气呀?那次让大家吃泔水包子皮,做法有些欠妥,也是万不得已的,但效果好,大家现在可珍惜粮食了。再说,又不是让你一个人吃,这还得罪了我们小吴。”你看,他还给我做“检讨”呢。

    他一边说,一边摇着我的臂膀,突然,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停住手,按住我臂上的一颗“青春痘”,说:“我来给你挤掉,我老婆背上也长这玩意。”

    “什么?女人身上也长青春痘。”我感到诧异,急切放平身子,瞪大眼睛看着他。谭大人露出不屑神情,捶着我的臂膀说:“小毛孩,懂什么!”

    我想把话题继续引下去,说:“我是不懂,不过,你是不是想老婆了?”说完,我迅速把身子立了过去,躲开他的眼睛。只听“啪”的一声,我后背落下一个巴掌,“调皮鬼,不许胡说!睡觉!”

    入夜,风停了,雪也停了,但我无法入睡。尽管有谭大人的体恤,但真的不适应两个大男人挤在一个被窝,这个大男人又是顶头上司。

    睡不着,又开始想问题,谭大人为什么这么晚回岛?与老婆吵架?不可能,嫂子做的熏鱼怎么说?怕上级检查?不可能,按规定每周是可以回城的。

    问题想不明白,就盯着天花板看。第一次发现天花板很美,朦胧的月光投在雪地,映出的白光照在天花板上,每块天花板连接处都有缝隙,但并不影响他们之间的共处,因为有龙骨把他们拴在一起。

    我在想,我和谭大人有缝隙吗?我和谭大人的龙骨是什么呢?

    谭大人见我辗转难眠,问我是不是想家了,我摇了摇头,他又问,是不是想对象了。我说,哪有对象。他笑了笑说,找对象不难,这事我给你包了,让嫂子在威海给你找一个。

    谭大人的许诺,我宁愿相信是真心真话,但农场太艰苦,哪个城里姑娘愿找农场知青。

    回城多年,还时常想起这一生活片段,终于明白什么叫严管厚爱。“金鸡独立”,是让部下吃苦耐劳。风雪夜归,是怕部下孤单无助。我常用“泔水包皮”告诫自己,要珍惜当下。也常用“五香熏鱼”提醒自己,要善待他人。因为,人与人之间有龙骨相济,而我是吃过窝窝头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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