瞒 73

还是审讯室，只是此刻李庭对面多了个人。

两个人什么都没说，也没有人开口，桌上也没有什么别的东西。

李庭似乎已经习惯了坐在这间审讯室里，他低着头看着地面。

而他面前这位头发泛白的老刑警，他在看着面前这个身板结实肌肉健硕的年轻男人。

老刑警知道他来自中国，甚至可以念出他的中文名字，也知道他极为优秀的教育背景，和非常传奇的职业生涯。

Voir集团是一家跨国公司，服务全球几十亿用户，每年也能产生不错的利润。

在外人看来，许多人梦寐以求加入其中，却无一例外被拒之门外。

能够敲开他们的大门，已经算是非常优秀。

但面前这个年轻人，他27岁入职即中层，30岁被任命为副总裁，成为能够代表Voir集团发言的六个人之一。

用“传说”来形容也不为过。

人们从学校毕业后的第一个十年，对于整个职业生涯而言，只是一个奠基。大部分人在这个十年中，大概也就能完成从一个学生到职场人的转变——从极富感性与浪漫色彩、怀揣着一腔热血的青年人，变成一个善于计算付出与收益的，“理智的”中年人。

这之后，有的人更在意冰冷的数字，有的人则会更在意自己远大的理想。

但后面这种人是极为鲜见的，大部分人考虑的都是如何把眼前这串纸面上的数字，变成可以触摸的票子，车子，房子。

而后，更多人勤勤恳恳接受一切不公与无奈，把它们归为“这就是生活”；只有一小部分人，会聪明地用各种数学模型来计算每一步所能获得的投资回报比，而后想尽一切办法维持、甚至获得更高的投资回报比。

这一小部分人，就成了普罗大众眼中的“精英”。

但不论是哪一部分，他们回忆起自己年少时曾经拥有的情怀和梦想，或许怀念，或许嗤之以鼻，最终无非都是一声叹息。

随后继续为了那串数字，奔波劳碌，甚至不惜以下半生的自由为代价，只为了获取那最大化的“投资回报比”。

老刑警这些年见过许多类似的人，他在处理经济犯罪上也颇具心得。

因此甚至他在搜查这位优秀的职业经理人的家的时候，他几乎不需要想就知道要搜哪里。

反正横竖都是那些东西。

收据，凭证，贵重物品，证明他或许与别人有不正当的金钱往来。

毕竟，别人可能要在第二个、第三个十年里才能走完、可能还走不到的路，这位来自遥远东方的年轻人，甚至都没有走到十年。

老刑警一开始还觉得，东亚人就是，奋进努力，为了成功甚至可以不择手段，他们对于成功的定义，单一又无聊。

最终还不是要把自己送进监狱。

但，他在这位年轻副总裁的家里搜了一圈，什么都没搜出来，反而在书架上看见了一堆他眼熟的文学巨著。

并且有很多书里都被画了线，或者纸张都变得有些粗糙，有明显的阅读痕迹；

别的商界精英的书架上常见的一系列看起来艰深晦涩、但说到底无非就是在讲究如何玩弄数字的那些书籍，在他家里，一本都没有。

老刑警看了看屋主的信息，中国籍，法定姓名李庭。

恰好书房里有一幅卷起来的书法，“播厥百谷，既庭且硕”。

老刑警不算太懂中文，不太会听，也不太会说，中文变幻莫测的语法逻辑让他只能勉强说出“你好，多少钱这个是”。

但是他能写，也能借助翻译读懂一些。

而且恰好，得益于一位女性翻译家朋友教他中文的时候提过，他也知道这个“庭”，是英文的straight，也是法语的droit.

都代表“正直”。

名字总是代表了父母的美好寄托，至少他的父母，希望他做一个正直的人。

老刑警当时就觉得，他要亲自看看这位年轻人。

于是现在，他们面对面坐着。

“李庭。”老刑警缓缓开口，“你的名字，很有意思。”

预想当中的沉默。

“你的父母，应该希望你做一个正直的人。‘播厥百谷，既庭且硕’，对吗？”

面前的年轻人缓缓抬起头，老刑警笑了笑，“我的中文发音不太好，你可以教教我。”

但很快李庭又垂下头，“谢谢，先生，您的中文发音很好。”

这句夸赞倒并不是奉承。

他来之前，特意拜托了他的那位翻译家朋友，给他在WhatsApp里发来了语音。

两个人翻来覆去，一个学得用心，一个教得耐心。

末了，对面的艾米莉说，“你抓的可别真是我儿子吧。”

这个话题总是有点微妙。

不过他也不想纠结这个，“别紧张。我只是来跟你说，你的律师提交了新的证据。虽然核实这些证据还需要时间，但目前，你不会被批捕，尽管你还是要在这里待上几天。稍后我会带你去完成一些基础的手续，警察局条件比不上你家，你做好心理准备。”

李庭仍然垂着头，“谢谢您，先生。”

这个年轻人的礼貌也很少见。

寻常那些商界精英，和人说话永远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俯视感，不分年龄。

他们要不就有足够的自信相信自己会被放出去，要不就是“反正你们都有证据了也别废话了”；

只有很少很少一部分人，会恭恭敬敬客客气气，让人感受到自己的确在被尊重。

李庭属于这“很少很少”的一部分人。

倒也是，李庭到底是来自那个被称为礼仪之邦的遥远国家嘛。

和他的翻译家朋友一样。

而李庭，他完全没有任何要反抗或者逃跑的意思。

一方面，律师已经提交了证据，代表Aaron已经联系到了君译，他们肯定是想到了许多办法来解救自己；另一方面，眼下不需要多生事端了，静静等着他们处理这些证据就好。

他也知道，大家都只是在完成自己的工作而已。

对于李庭来说，到底是谁提了那个举报，又能恰到好处拿到这些证据、并把他们杂糅到一起，这才是问题真正的关键。

Aaron啊，加油，兄弟的命现在就在你手里了。

李庭默默祈祷。

但此刻Aaron正和父亲坐在家里的沙发上，“董事长。”

红茶已经晾得看不见热气了，亚瑟却喝进去没咽下，仿佛是烫到了嘴。

他举着杯子，眼睛瞥向自己的宝贝儿子，“怎么了儿子，是珀蒂又让你生气了？”

“生气谈不上，只能说他干的的确‘漂亮’。”

茶杯和茶几接触，发出清脆的声响。

Aaron抬眼看着正在拿餐巾纸擦衣服的父亲，“他用一种近乎断章取义的方式把人送进了监狱。”

“嗯，然后呢？所以能进监狱的话，你的好兄弟应该也是有点问题的吧。”

“我的好兄弟有问题，您的好兄弟可也就有问题了吧。”

这话的确没错，毕竟阿克赛尔也大力称赞李庭，甚至为了李庭特地跟亚瑟父子俩签了个合约。

亚瑟垂下脑袋，没说话。

Aaron鼻孔的气流发出一声近似于“哼”、却要柔软得多的声音，“这个匿名举报没有价值，又很有风险。倒是很像，二十年前的，那场大火。”

亚瑟抬起头，Aaron看着他，“那场令您‘愧疚一生’的，大火。”

亚瑟从他的老师那里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他立马派了人去中国境内查探情况。

也幸亏是中法关系一直都不错，不然可能都进不来，中国的签证非常不好下。

他一番查探才知道，正如老师的朋友所言，厂房倒闭后，厂主夫妻借了很多钱来赔付工人的损失；以至于他们一下子家徒四壁，还要应付高利贷，他们的房产也被尽数变卖。

当时已经是那场大火发生后一年，亚瑟几经周折才知道，这对夫妻最终无奈选择了逃跑，抛下了他们才刚上中学的女儿。

亚瑟彼时刚刚和妻子卡米耶算是正式过完结婚十周年的纪念日。

卡米耶，这个虔诚的天主教徒，说什么都不愿意原谅他，“虽然不知道是您手下的谁，但是这场火，是和您有关的。波旁先生，如果不是您，和您的贪念，他们本该过得幸福美满，也不必背井离乡。”

波旁先生，多么，陌生的称呼。

亚瑟几经周折，才打听到这对夫妻在东南亚的苏门答腊岛东山再起，这次他们选择了酒店餐饮业务。

但彼时他们经营状况良好，没有融资计划。

卡米耶听闻后，警告他说，“亚瑟！你若是敢制造灾难让他们陷入困境，随后帮助他们来哄我开心，我一定会立刻和你离婚！”

亚瑟无奈，“老婆，我不是那种人，你知道的。”

卡米耶换了个说法，“那我要你，保护他们的安全。”

于是亚瑟就一直在暗中默默保护着他们。

但好景不长，苏门答腊岛属于印尼，是一座非常漂亮的岛屿，也很适合发展旅游业，历史上也是掘金的好地方，被叫做“黄金岛”。

然而，2004年前后，那附近发生了一场9.3级的大地震，并且有很多次震级都不低的余震。

那对夫妻的经营一时间陷入困境。

亚瑟当机立断向他们提供了一大笔无需额外协议的融资，持有了他们20%的股份，并且亲自出面和他们说，“你们或许不知道这附近正好是个地震带，但是至少现在我告诉你们了。你们可以考虑换个地方去经营你们的业务，这附近有很多很多不错的岛屿。况且，比起印尼，或许马来西亚对你们华人会更加友好一些。Eric先生，你的经营能力很好，你的妻子Nina也是少见的商业天才，但是，你们的地理和人文知识，或许需要再提升一下。”

“不过今天这回事的细节和那场大火倒是不太像。他所提供的证据看似能够串起一个完美的链条，实际上都有对应的证据可以证明的确事出有因，换句话说，很容易被推翻。而且，珀蒂的举报，几乎都是以Gabriel Li个人的行为不轨的名义在进行。”

Aaron的话把亚瑟拉回现实，这位如今也已经年过花甲的老人托着腮，若有所思。

举报某个高管的个人行为，出于对公民隐私保护的原因，甚至这个案子都不可能掀起什么舆论风波。

那么这位高管究竟来自于哪里，这也属于公民隐私的范畴，因此对于Voir的股价并不一定能够构成什么影响，“大家甚至并不知道Voir有个高管进去了”。

亚瑟推了推自己的眼镜，“是这样。儿子，如果你不说，我都不知道Voir出事了。”

“爸，您知道吗，Gabriel Li，他的妻子，还在家里等他回去结婚。”

卡米耶拿着外套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一头蓬蓬卷发抖了抖，“那位加布里埃尔的妻子……我不是说咱们的女婿。”

亚瑟笑起来，吻吻妻子，“嗯，我当然知道，毕竟咱们的女婿，你不会说‘那位’。”

卡米耶也笑起来，她脱下他的外套，又给他换上新的，“那真的是非常聪明的一位女士，法语说得也很好。”

她把换下来的衣服收好，“老公，我们的儿子现在也大了，我们也老了，不妨……”

不等卡米耶说完，亚瑟接话，“儿子，这件事，你全权处理。保住你兄弟，也保住我们的声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