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店街的剃头铺,就在我家对门。然而,本人对此却熟视无睹。兴许是致力于滾铁环、弹珠子、打撇撇、过家家、捉迷藏、上学、做作业等要务,无暇顾及对门这家邻居。甚至本人有没有在这家铺子剃头,都无什印象。
文革开始,大字报、大串联把我们赶出了学校。串联结束,复课闹革命,又把我们拽回教室。文攻武卫,我又作鸟兽散似的被打回“高老庄”。
因此,我才得闲关注我家对门的剃头铺。
比之村头湾尾柳阴下,一凳一盆一趟刀布的剃头桃子,我家对门的铺子可是大雅之堂!譬如,在柳阴下干活的叫串乡,我家对门官称理发店;挑挑子的人叫剃头匠,我家对门的官称理发员;剃头挑子是民办,我家对门的为公办!
这个“大雅之堂”,有一间宽敞的店面。门口嵌着一条木制轨道,为上下店门的滑轨。店门每块木板上都依次编号,以防顺序错乱,难以合缝。白天,小伙计吹着口哨将门一扇一扇地下掉,以示开门迎客;剎黑,又没精打彩地将木板滑进门槽,宣告顾客免进。
剃头铺的店门,跟镇子其他店铺的门面别无二致。
然而,店内却有三件让人稀罕的洋玩意。头一个就是座垫蒙有皮革,枕头可以调节高低,坐椅可以调节角度,又能来回转动的理发椅。就这么个怪东西,一会叫人坐着,一会让人躺下。常常引来乡下小孩们好奇的目光,招来赶集的人开“洋荤”。
第二个洋玩意,就是那个自流水洗头的“怪家伙”。一般人洗头,都是在盆子里用手浇水洗,而这玩意竟然自上而下地流水冲头,弄得人头发根痒痒的,挺舒服!
剃头铺第三件宝物,不仅让当时的人错愕,就是如今的人见到,也是目瞪口呆的。这就是那蔡店十里八乡独一无二的大风扇!你看这宝器:一张二尺来宽的蓝布,用横木条绑定,悬在屋梁上。蓝布上系着的细麻绳,穿进一个动滑轮,绳子的另一端由人来回拉扯,摆动蓝布,为理发人送风。这物件来风,比起那大蒲扇,那鹅毛扇,可谓是“天王盖地虎”,气势威风多了。来风惬意极了,犹如秋风送爽!就是这个物件,常常招来房东龚老伯几个小孙子,玩玩具似的来回拉扯,乐得理发人连连表扬。
理发店为“老中青三结合”式的人员构成。老的姓程,四十多岁,是蔡店居民革命委员会主任,理所当然地是理发店的掌柜。中的姓吴,三十来岁,白白净净的,属师傅之列。青的姓曾,是徒弟,二十来岁,腿有些不方便。
“老中青”虽然年龄各异,但体形相同,都是瘦瘦精精的身材,不似那厨师肥头大耳的,也不似那屠夫膀粗腰圆的,兴许是职业使然吧!
三人中,老掌柜的擅长剃光头,镇子里老年人、幼童找他剃头居多。中年小吴师傅擅长理分头,中年人爱找他理发。小徒弟则兼容并包,光头也剃,分头也剪,大多拿亲戚朋友来练刀,现代话就是杀熟。
剃头铺是捉弄人的地方!老年人进来,头刮得白又光,满面红光地走了;年轻人进来,头盘得鲜又亮,信心十足地走了;孩童进来,性子整得气又急,泪流满面地拉回家了。
老年人火大,十天半月不刮头,就眼红口裂头皮痒。自然要剃光头,刮胡子,剪鼻毛,掏耳朵。胡子还要正刮、反刮、触摸刮。这般“老八股”,理所当然由老掌柜亲自操持。要说掌柜的手艺,那是冇得说的。长疮的、长瘌痢的,他都能料理,还不带流血的。最让人叫绝的是,街上有一头上长洞,洞里生两根毛的爹爹。刮他的光头临洞时,只见掌柜刀尖一挑,探囊取物,刀到毛除,毫无血刃之灾。这绝活非老掌柜莫属!
幼儿头皮嫩,剃胎头时,掌柜的密诀则是:刁着奶,哄着睡,动作轻,手腕活。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其头发“味嘻味嘻”掉。
剃儿童头,“愣头青”最顺手。“愣头青”坐上来,往往是眼睛直不隆东地盯着镜子,一动也不动。不用搖货郎鼓,掌柜的谈笑间,小宝贝的头发便“灰飞烟灭”,剎是轻松。
尚若碰到一个“霹雳火”,就如临大敌了。家长捉手脚,徒弟夹脑袋,任其满头大汗,涕泪横流,嗷嗷大叫,杀猪搬的刨掉他的头发。
青年人爱漂亮,讲时尚,自然就不剃和尚似的光头。他们专找头脑灵活,打扮入时的中年的小吴师傅理发。
那小吴师傅手脚麻利,喜欢研究流行发式,什么中分、边分、包菜头、萄花头、爆炸头他几推子下地,头型就有棱有角,剪刀稍加整理,吹吹头,打打腊,油光水亮的发式硬走呈现出来。整得年轻人信心满满付款回家。
小吴师傅理发手艺如此了得,且年轻明事,又是过来人,“剃喜头”的话计自然非他莫属。
“剃喜头”就是新郎婚前理发。其中,有不少说道。在那思想传统,资信闭塞的年代,年轻人虽青春萌动,却尚未明事。“剃喜头”,兼有婚前启蒙的要务。
“剃喜头”是私密之事,店堂自然不行。作业的进程往往是:新郎一来,就在大家的恭贺中,红着脸每人敬一支喜烟;接着被领进耳房;接着由小吴师傅边理发,边如此这般地耳提面授那事秘籍;接着头发油黑,印堂发亮地出门拱手发烟;接着兴高彩烈地回家。
革委会接管学校那段时间,对门的剃头铺,还是我们这些群既不能上学,又无法就业的“老三届”俱乐部。
冷集,特别是冷集的下午,剃头发生意清淡,老掌柜便忙于居委会大事,无暇顾及剃头铺。在这黄金四小时里,打扮入时,无所事事的弄潮儿,总喜欢在剃头铺的大镜子前左瞧瞧,右瞄瞄。看看牙齿上有没有沾菜,看看脸上的粉刺有没有出浓,看看头发有没有散乱,看看衣着是否与自己般配。
除整容外,小哥们还喜欢在聊天吹牛。吹牛的内容无非是汉口伢怎么徐喟(时尚),谁谁的麦子清爽(长相好看),谁谁的叶子靓(衣服好看),谁跟谁在菊枪(谈女朋友)。闲聊中,常常夹杂着半白半黑近似当今网络用语的流行词。
吹牛自然要打梭子(互相发烟)。当时,小哥们最流行的烟是二毛七一包的“游泳”牌,有时甚至抽包把两包四毛钱一包的红旗飘飘“永光”烟,消费相当于当时公社一级的官员。当时的机关干部也只抽二毛一包的“圆球”,或二毛五一包的“新华”;农村社员普遍抽一毛二的“大公鸡”;档次最差的烟鬼,只能抽六分钱一包的“经济”。可见,当年的“老三届”,一点也不亚于现如今的“啃老族”!
牛吹够了,游民们常常喜欢打点小牌。剃头铺大堂里除了三张大理发椅外,还摆有不少长条凳。打牌时,几条凳子一摆,打牌的打牌,剃头的剃头,两不相干。
牌打的是“争上游”,牌客只有四人,看客倒围了七八人。赌资全场一毛钱。也就是谁当下游,谁出一毛钱请客买炒货。
隔壁的哑巴桂炒货店是经常光顾的地方。这哑巴掌柜,一双小小的尖脚,走起路来,活象《摩登时代》中柱着文明棍的卓别林。
别看她人不起眼,但炒货却八乡闻名!产品虽不及德国佬、日本鬼子那么精致,但确有大国工匠的风范!店里的炒花生,麻屋子稍带胡色,红帐子指搓即破,象牙般的白胖子“娇气十足”,香中带甜。比“良品铺子”的焦盐花生、“小日本 ”花生还脆香。
“哑巴桂”炒货的另一绝,就是“细西瓜籽”,她炒的西瓜籽不咸不淡,不皮不焦,放在嘴里一嗑两半,壳是壳,米是米,香气溢口。镇倒当今的“满口香”和“吊炉瓜籽”。
哑巴桂卖花生用秤称,卖瓜籽则用盅量。盅比酒杯大,比茶盅小,五分钱一盅。表面看上去,瓜籽堆在盅里,跟谷仓似的,又满又尖。岂不知,瓜籽下面的盅印子,却暗藏了一个小纸团,给食客倒瓜籽,快见底时,哑巴婆变魔术似的用小指勾定纸团,然后迅速地新堆一盅瓜料。这小动作,一般人很难察觉。
我们这些游民,早知哑巴婆的惯用伎俩。买瓜籽时便硬要她去掉纸团,她拗不过,只得伸出小拇指表示鄙夷。
我们在剃头铺“俱乐”,老掌柜掌常常是“横眉冷对”,小吴师傅和徒弟小曾则是暗自欢迎。
老房东龚伯,长着周总理式的方脸,浓眉大眼深酒窝里透着和善气。老伯常常提个铜水烟袋在街上转,每每看到我们把剃头铺弄得乌烟瘴气的,便笑咪咪地规劝:伢们地,莫穷玩啦!找点事做下子。
镇子上的老人,见我们虚度光阴,便长嘘短叹。那感叹的语气,堪比国人感叹晚清没落的八旗子弟!
好在这样的日子很快便过去了。一九六八年底,随着“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的最高指示迅速下达,街道上便敲锣打鼓地把我们送下乡了。
往后的日子,剃头铺还在对门,但,渐渐地淡出了我的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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