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寒窗之苦
在穷乡僻壤的山村,有机会上学是我前世修来的福。那时的我并不知道读书是走出大山的最好机会,更不知道读书将来可以改变命运,只知道读书就可以不用再放牛割草,省去很多的家务劳动……
或许是一块多钱的学费太贵,或许是来回十多里的山路太险,亮子、平子、小六子小学都未毕业就辍学了。
“都没读了,要不你也不读了,继续把几头大牲畜给我看管好!”父亲对我说。
“我要读……我要读……”我声音很低沉,但也很坚决。
父亲简短的两句话看似直白朴素,却在那时那地狠狠的烙在了我心上。虽然我什么也不懂,但刹那间,我感觉父亲离我好陌生、好遥远……
路的陡峭、山的险恶、地的辽阔以及孤远而沉默的生活,几乎成为了我童年所有的记忆。
小学阶段的回忆是酸涩的。四年就搬了三次学校,一次搬得比一次远。毕业时,我们不知何为音乐、何为美术、何为体育,也从没看见过篮球、足球和乒乓球。当然刻骨铭心的还是校长的自私和老师的凶狠。
校长姓罗,肥头大耳,满脸麻子,属于皮肤包裹不完横肉的那种,据说初中肄业,是因为村长是他侄子才当上校长的。我之所以一学期要穿坏两双鞋,全拜他所赐。 刚入学时的学校离我家五里地,是座土庙,原来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王母庙”,由于年久失修,在我进入二年级时成了危房。为了师生安全,村上边安排选址建新学校,边按年级把我们安排到几处公房(农村用于储藏农具和堆放粮食的地方)上课。我们二年级的学生分到了离老学校两里地的地方,由于缺桌椅,我们只能两个人一组,一个从家里抬一根高的凳子到教室当课桌,另一个就从家里抬一根矮的凳子到教室当椅子,大家凑合就读。新搬的教室是两层的土坯房,由于同老师家就一墙之隔,底层早就被她家当做了猪圈,木板搭建的二楼自然就成了我们的课堂。冬天还好,除了猪打鼾发出的嘟噜声有点嘈杂,一切都还过得去,夏天就相当难受了,猪屎猪尿在高温下散发出阵阵恶臭,让人作呕。最让人尴尬的是公房没有厕所,所有的学生要么到老师家方便、要么就只能在周围的庄稼地里解决。好不容易熬了一年,新学校终于修好了,但是搬进去后才觉得更加失望,公房好歹还有个门窗,新学校居然门窗都没安装,而且还离家更远。后来从大人们的议论中得知,因为校长和村长沆瀣一气,把学校修在了自家门口。新学校的“新”一点都体现不出来,依然没有厕所、没有操场……还是一人教几个班,一个班开两门课。
班主任老师姓顾,又矮又胖,马尾辫子又粗又长,眼珠鼓得吓人,同学们私下都叫她“顾老虎”。“顾老虎”是个狠人,体罚学生一流,吐口水、揪耳朵、扯头发、扇耳刮子是家常便饭,“笋子烧肉”(用竹根抽屁股)更是她的成名绝技。小六子因上课讲话被她一耳光抽出过鼻血,亮子因未按时交作业被罚站,一直站到尿从裤管里流出来……我是最惨的,一次因和她儿子打架,被她用“笋子烧肉”招待了一顿,害得我半个月屁股不能沾凳子。那时的老师金贵得要命,村里每户人家都供奉“天、地、君、亲、师”牌位,每个孩子的家长在老师面前都两股战战不敢护短。
“顾老师,娃不听娃,你尽管打!不打不成人,打了做官人”亮子妈表态表得噔噔响。
“顾老师,我那娃是'夹米核桃'就服锤!你千万不要顾忌,反正我娃多,打死一个还有五个!”小六子爸说的话就像真的一样。
顾老师除了狠,更让人记忆犹新的还是她经常教我们认“白字”(“白字”是方言,就是“错字”的意思)。有一次期未交叉考试,邻村的一位女老师到我们学校来监考,她年轻漂亮,而且特别温柔特别耐心。
“同学们,下一个要听写的词语是一个人名——叫'更羸(gēngléi)'”,刚听写了几个生词,监考老师就提醒到。
“老师,我们没学过这个词语哦……”同学们都在嘀咕。
“好久学个这个人名啊?”我也在纳闷。
“我提醒一下哦——《惊弓之鸟》这篇课文中讲的那个主人公是谁?”监考老师瞪大眼睛望着大家。
“那个主人公叫“更羸”(geng ying)嘛!”我们所有人不约而同、异口同声的对监考老师说。
监考老师试图努力帮我们纠正,但迫于瞬间砸开锅的教室,她退缩了:“要得!要得!你们就读'geng ying'好了……”。这么多年来我还能忆起那位监考老师的窘迫与无奈。
顾老师教我们读的“白字”还很多,比如“ruò水死亡”(溺水死亡)、“xīn xīn学子”(莘莘学子)、“xiōng酒闹事”(酗酒门市)等,她的误教误导,导致我在后来的学习和生活中还屡次出过洋相。
契诃夫说:“ 困难和折磨对于人来说,是一把打向坯料的锤,打掉的应是脆弱的铁屑,锻成的将是锋利的钢”。小学六年打掉了我的“铁屑”,但上中学后,却也未锻成我锋利的“钢”。
“你已上初中了,家里的情况你是知道的……”父亲的话只说了一半,我的泪水却装满了眼眶。
不能寄宿的学校让我充满愁怨,幸好只有两年,要是时间再长一点,我肯定崩溃。两年里我练成了“黑夜奔袭”、“坟岗穿越”、“一心两用”、“吊打饥饿”四门“绝活”。由于到县城学校的路太远,我每天都是天没亮就出发,夜幕降临时才回,遇到极端天气,寸步难行,又怕迟到受到老师责罚,就只有在进入城郊后的柏油路上抢时间。初一时的那个冬天,雨雪特别多,我几乎天天在黎明前的黑夜里狂奔,一学期下来,我居然没有迟到过一次!
不被老师责罚固然好,但夜路上遭遇的凶险却至今让我心有余悸。上学途中有个乱坟岗,上百座坟堆掩映在一片柏树林中,就是白天从那里经过也阴森可怕,晚上可想而知有多恐惧……一次,我踏着月色刚要经过坟岗,突然一个像病人呻吟的声音从离我不远的前方传来,声音断断续续、由弱变强,一瞬间我头皮发怵、大汗淋漓,大脑一片空白……大约持续了一分钟,我突然大吼一声:“滚出来!”,接着我抓起一把沙子扔了出去,“噗嗤”一声,一只巨型大鸟贴着我的头顶飞过……后来讲起这段惊险往事,我仍然困惑:吓破胆的我哪来的力气吼叫?为什么还敢扔一把沙子?另外,多数人认为那只大鸟是猫头鹰,但我查了很多资料,世上哪有那么大的猫头鹰……
在长身体的年龄,充足的睡眠是何等重要,可是我别无选择。由于起得太早、睡得太晚,有无数次我走着走着就困得睁不开眼了,于是,走到平坦笔直的堰渠边上,我就边走边睡,走几步睁一次眼、走几步再睁一次眼……久而久之,我居然可以做到走路睡觉两不误——“一心二用”了,当然,“常在渠边走,哪有不湿脚”,有一次我一不留神就摔到了堰渠里,还有一次我差点掉进了水塘……
几年的漫漫夜路,腿走肿了没喊疼过,胆吓破了没说怕过,但难以忍受的饥饿却让我偷偷哭过。90年代,城里的学生早餐多数都吃上了豆浆油条、鸡蛋牛奶,而我几乎天天都吃“汤饭”:白菜汤饭、酸菜汤饭、萝卜汤饭……品种虽然多,但由于油荤少,不耐饿,上午第四节课一闻到教职工食堂炒菜飘来的油烟,我的肚子就彻底沦陷了!我是没有中午饭吃的学生之一,中午放学的时间,我们通学生除了写作业就是“吊打饥饿”,吊打的方式其实也很简单——就是“熬过去”!熬呀熬……从中午熬到下午放学,熬到走完两个半小时的山路回到家里……有一次在教室里,我肚子饿得疼痛难忍,我就用文具盒抵在胃上缓解;还有一次我在回家的路上饿晕倒了,是赶街路过的四爷给了我一颗糖吃然后又把我扶回家的。
有人问我,90年代初中都是三年,为什么你只读了两年?是的,我中途的那一年跳级到高完中读高一去了。
从初一跳级到高一,并非因我是天才,而是父亲的投机,与其说是父亲的投机,不如说是生活在底层的一个农村家庭的无奈选择。
我有个表叔在县食品厂当厂长,他告诉父亲,只要有高中毕业证,就可以让我进厂当工人。心高气傲的父亲从不求人,表叔的登门劝说给足了父亲面子,父亲被动接受了表叔的建议,由表叔找关系直接把我跳级到了一所寄宿制高中去读高一。
“为什么要跳级?”我问父亲。
“你表叔只有三年就要退休了,等你顺理成章拿到高中毕业证时,他早不在位了!”父亲告诉我。
初一直接到高一跨度实在太大。由于个子矮、学习差,我很快就成了班上同学欺侮和羞辱的对象。表叔的儿子是在社会上混了几年回来插班读高一的,牛高马大,家庭条件又好,一幅高衙内的德性。本来表叔要求他关心爱护我的,可他嫌穷爱富、见风使舵,不帮我就算了,还经常伙同别人奚落我。
一日,学校安排校医室给高一新生体检,从来没有经历过体检的我,排完队走进体检室时,才发现体检医生要求每个学生把外套全脱完,只保留一条内裤……
“我生下来就没穿过内裤,这下怎么办?”我羞得手足无措。
“快点!快点!”医生在催促,排在我后面的“衙内”表哥也在催促。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只知道我脱去外套赤裸着身体的那一刻,医生在嘲笑、“衙内”表哥也在嘲笑……
第二天,由于“衙内”表哥的宣传,我不穿内裤的事在全班、全年级、全校疯传……“内裤事件”让我和“衙内”表哥结上更深的梁子,我恨他、有时甚至想揍他,但摸摸自己孱弱的小身板,又不得不一次又一次的放弃 、屈服、忍受。
一个周末的下午,班上唯一一个和我要好的同学范胖告诉我:“你表哥出事了!他偷了学校食堂吹火膛的鼓风机,被派出所查出来了!”学校食堂鼓风机被盗的事校长在会上说过,但是衙内表哥偷的,这就是大新闻了!
“你听哪个说的哦?”我问。
“昨天他爸到我家找我爸帮忙,我偷听到的”范胖回答。
“你爸怎么帮他?”我又问。
“听我爸说,他已年满十八岁,不属于未成年人犯法,估计要进去,帮起来很麻烦!”范胖说这话时有点替我幸灾乐祸。
“人狂要舍财,马狂要坠崖”。从听到“衙门”表哥要出事的消息的那一刻起,我就在盼望那个我希望的结果到来。
又一个周末的下午,学校突然召开全校师生大会。大会就一个议题,县红十字会领导给学校赠送锦旗,并表彰红十字会会员、王某某同学发扬救死扶伤精神,在放学回家路上救了两位因车祸致重伤的危重病人……
王同学就是我的“衙内”表哥,一个小偷突然变成了表彰对象!变成了全校师生学习的榜样!这哪是我盼望的结果?还有天理么?那一天,我落寞又悲伤……
后来的事范胖也告诉我了:表叔找了过硬的关系,杜撰了一个“救死扶伤”的故事,再加上学校政教主任是表叔的同乡,“衙内”表哥的事就这样“将功折罪”不了了之了。
狗改不了吃屎的德性,“衙内”表哥非但没有吸取“鼓风机事件”的教训,而且还常常以“榜样”自居,变本加厉的惹事生非……
高一下期的课越来越难学,尤其是数理化,我已经学不进去了。学习的压力与日俱增,“衙内”表哥对我的欺凌却从不间断。半期刚过,班主任找我谈话了:“你这成绩要么转学要么留级,不能在我们班读了!”,“我才三科不及格,王Ⅹ五科不及格,他咋不转学不留级呢?”我反问班主任,“人家受到过全校表彰,你有吗?”,班主任的一语中的让我顿时无语。
好不容易熬到期末,学年考试的成绩出来,尽管我使尽浑身力气,仍然是三科不及格。按这个状态,我是真的拿不到毕业证的。我讨厌“衙内”表哥、讨厌引鬼入宅的表叔、讨厌狗眼看人的班主任、也讨厌那个熟悉又陌生的校园……
“你基础差,考那个成绩也正常。实在跟不上,就回来吧!”这是整个寒假里,父亲对我说过的最温暖的一句话。
拿高中毕业证的计划“泡汤”后,我又回到了我原来就读的那个学校、那个班。
“江湖路远,永不相见。对讨厌的人露出微笑吧,这是我们必须学会的恶心……”我在重回初中时的第一篇日记中写到。
尽管山路还是那么难走、饥饿还是那么难耐……可我觉得我又从“地狱”回到了“天堂”!
几年寒窗,苦了我的心志、劳了我的筋骨,饿了我的体肤,让我在面对后来的人和事时,多了几分镇定与从容。(连载 第二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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