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借用一段啃书一族的评论)
向田邦子的作品绝大多数都与家庭有关。家庭似乎是她心里的一个结,是情结,也是心结。她对家庭难题的体悟特别深刻,这应该是出自她自己的人生经历:向田邦子的父亲性格暴躁,中晚年曾经有外遇,因此她的母亲在婚姻中承受了极大的痛苦。更复杂的是,向田邦子也曾经是他人婚姻的介入者,这段秘密感情持续了很多年,她极力向家里隐瞒,这期间她一直都住在家里没有搬出去,然而这段不伦恋最后似乎是以男方自杀告终。后来的向田邦子断续有几段感情,但是终身未婚。
上面这段的介绍与《核桃屋》二女儿的家庭和经历非常相似,看来那本书带有一定写实性了。
在三十五岁之前向田邦子一直都住在家里。不论经历怎样的情感风暴都一直住在家里,写剧本的工作再繁忙也还是住在家里。这件事让我寻思很久,换作是我一定会搬出去的吧,大部分的人也一定会选择逃走吧。她为什么愿意留在家里忍受那些吵吵闹闹呢?她为什么愿意面对冰冷紧绷的父母关系呢?我在这本书里看到一点答案,在《核桃屋》这一篇故事里,我看见仿佛来自作者的某种告白。
关于家庭,我们能说的实在很多,但真正说得出口的,却又出奇地少。一个人与生俱来的东西除了自己的身体和灵魂之外,大概就是家族血缘的关系了。即使它看来微不足道,即使它只是一种称谓关系,即使它仿佛随时都可以弃之不顾,但是那些真正将它弃之不顾的人们,心里总是多了一个冷飕飕的空间,多了一个难言的遗憾。
家庭给我们爱和温暖,也将我们绑在一起为彼此的棱角受苦;家庭在我们患难困顿的时候给予支持和保护,也在日常的小事里叫我们烦恼。我们在这种关系里打磨、磕碰、捏塑、凿刻、修剪,一再地被规驯,依着它的形状成长,它的好与坏都成了我们的一部分;在家庭里我们学习最基础的社会关系,我们学会信赖,也学会了欺骗;我们彼此照顾,也彼此埋怨咒骂。夫妻之间的咫尺天涯,亲子之间的难言之隐,手足之间的明争暗斗,这些隐藏在日常细节里的地雷,随便一星火花就足以炸碎全部的表象。碗也砸了,桌子也掀了,门也摔了,人也打了,再难听的话都说了。
然后,过两天,大家又把碎片拼凑回去,缝缝补补,若无其事地在屋檐下妥协了,连道歉也省了。大家继续开桌吃饭,继续看电视吃水果,继续把日子过下去,门口的×寓牌子继续撑着脆弱的门面。泛滥的河流回到河道,既然是河流就得继续流下去,这就是家庭生活。
当然也有回不去的时候,父亲去上班之后突然就失踪了,四处寻访之后发现他过起另一种人生;某一天发现一个与自己长得极为相似的人原来是父亲在外面的私生子;姐妹共抢一个男人……种种的意外,一些抛弃、背叛、欺骗、隐瞒的故事,分崩离析的故事。当家庭的表象再也无法维系,在冷冷的幻灭里,向田邦子写出了另一种的家庭温情,一切都在无言中被原谅了。
这部特别版电视剧,六年过去我只能忍心看过两次,其它的写实感甚至超出我的想像。如此精彩的剧作,网上未见一个评论,无法深究,有些事情真得必须经过多年之后才会有感觉(或者像我这样、生活得过于简单、想得过于复杂)。知道它与《核桃屋》是一个作者时,我确信这位作者会成为我最喜欢的作家。
这部剧里有一个看似非常完美的家庭,我们经常看到这个的手法,一问到某人是什么样的人,就会说:爷爷90岁了,是退休的大法官,现在在大学当教授;父亲是正经上班的公司职员;母亲是全职家庭主妇、温柔有礼、持家有道;儿子23岁,大学毕业后一直没有正经工作,高中时曾因偷书被捕过。就跟很多电影或书籍介绍一样,人物、姓名、年纪、职业、爱好,然后观众或者读者开始任凭自己想像、无限扩展这些单词、想像用好人或者坏人去判断这些人物。
陶晶莹有一首歌里这么唱:我照见镜子里的我。
你可知自己心里想要什么?可知自己是什么?姓名?年龄?职业?爱好?星座?若说出这些,别人会有多了解你?了解你的过去、现在还是未来?
我们都愿意向人展现自己英勇的一面、却也都有无法向人诉说的耻辱和无能,像《核桃屋》里讲的那个“无能的房间”,只等一个机会把它打开、看看自己心里最怯懦的角落。
家庭这个名词,是否就是为了这个角落而存在的?
儿子被爷爷和父亲介绍去大公司面试,父亲当着公司领导的面说:他中学时曾经偷过东西,真是丢脸啊,太对不起了。公司领导说:没关系没关系,他未来的工作不会接触现金的。
儿子跑出面试公司,父亲打电话给母亲问:"他的手机号是多少?"母亲翻着电话本说:"我也记不住"。
儿子走在街上,想起高中时坐在警察局里,父亲在门口鄙视的眼神。
父亲怀疑儿子又偷了东西,一面说着“家庭的耻辱”,一面问母亲:“家里的存折和现金都还好吧?”
于是乎,一层一层,你会看到这个完美家庭的里子里到底有什么,撕开那有着法官爷爷、职员父亲、全职母亲、孝顺儿子的表面,底下都藏了些什么?
儿子在街上慢慢走着,看到前面老旧修鞋店的老板娘出门招呼客人的热情姿态、突然露出前面从未有过的笑,“我回来了”。
这就是他的第二个家,一对老修鞋匠夫妇,像云朵一样包裹儿子全部的温柔,一起吃火锅、跳舞、聊大大小小的事情。
修鞋匠老头子笑称自己是“情妇家”,三人哈哈笑着聊儿子的"本家"今天有什么事情发生。
老妇人把钱包忘在柜台上,儿子生气着他们如此不防备自己,老夫妇俩却笑着说:“你是我们儿子,防什么?父母的钱就是儿子的钱,父母的东西就是儿子的东西”。
这是儿子的第二个家,这只是事情的第一层,因为爷爷也藏了第二个家。
这个退休的老法官在家里总是戴着眼镜、很庄重的坐在大沙发上伸手要茶、看报纸、什么家务也不用做。
但他进另一个家门前时却要学叫“汪汪”,屋里回应着“喵喵”。他去市场买菜、帮家里的女人叠衣服、帮她倒茶、做饭,虽然年纪相差近60岁,却像老夫老妻一样谈笑。
在这家里,爷爷放下他年纪、职位所有的外壳,像小狗一样祈求这个女人的喜爱。
然而这也只是事情的第二层,因为父亲也藏了第二个家。
父亲在家里总是严肃认真、上班也一丝不苟,对爷爷从来都是毕恭毕敬,对母亲从不谈笑,对自己儿子一味教育。
到了友人寡居的老婆家时,却放下所有硬撑起来的外壳,谈笑风声、大罐喝酒、赞扬对方儿子的出色、主动送上酒瓶一起笑谈。
除了母亲,这家里三个男人都在外面藏着自己的第二个家,无论是装成自己的父母、装着自己的老婆、装着自己的老婆和儿子,似乎在第二个家里才能表露自己的怯懦、无能、温柔、体贴,有难受的事情可以吐露、有赞扬的话可以直说,看起来和和美美温柔得像梦一样,美好的就像应该在我们想像的家中经常存在的那样,梦幻的就像日剧美剧中经常看到的那种完美家庭,撒娇落魄无奈、所有错误都可以被包容,谈笑滑稽palapala。
但这只是一厢情愿。
家这个名词就像人的两面性一样,外壳和里子永远不一样。
中国的父母教育孩子经常会这么说:“你看某某家的某某”。可是就像这三个“二号家庭”全部暴光之后、“情人家的”老鞋匠对“本家的”父亲“说的那样:”我们这个家只是暂时代你们保管了家庭的亲情而已呀,你的儿子是多么出色的好儿子,为什么要这么嫌弃他?别人家的儿子就这么好吗?任何人走近了看都有不能为外人道的难堪吧。“
然而也就像”本家的“母亲对老鞋匠说的那样:”你们也只是借他来打发你们寂寞的生活而已。“
我们总是被这个叫”家“的名词绑住手脚,给它下各种定义。
家就应该全部都是温柔吗?可是那里各种人的无奈叹息懦弱无能背信,你可以暂时放弃这些躲藏到”第二个家“里去寻找在”第一个家“里没有的温情,却无法摒弃这个事情,家毕竟只有有一个,就好像人总有好坏两面。
因为有”本家“在,所以老中青三个男人才会在外面藏着自己一个温情脉脉的小秘密、藏着自己总是笑意向人的面孔。因为有”情人家“在,所以老中青三个男人才会回到家中对着总是温柔有礼的母亲冷言少语。
并非不爱,而是不敢爱。
怕什么?难堪吗?给谁看?外面人?家这种东西,难道里面的东西不应该只给家里人看吗?
毕竟谁都有难看的时刻、谁都有无能懦弱发火的时刻、谁都有温柔想笑想无聊的聊天的时刻。像人有好坏两面一样,家也是这样存在着,也许在向田邦子的书中,它就是这样一个以血缘为纽带、无可争辩存在着的真理。
三个男人在外面藏匿过自己的温情笑语、无能懦弱、最后还是得在母亲的召唤下回到家里,继续过以前朝九晚五的生活,只是,那三个梦幻之后碎的气球留下残存的气球皮虽是撒满一地的遗憾、却还是把这个家里三个男人的秘密暴露于日光之下。
让父亲看看、那当年骂他四次没考上法学资质所以没资格做自己孩子的爷爷、在情人死去之时是何等的无力;
让儿子看看、这个骂他是小偷是家庭耻辱的父亲、在婚外情失败之后醉酒闹事拘留到警察局时是何等的颓废;
让父母看看、这个成天不务正业、说话没正形、站没站样、把女友鞋子带回家的儿子、在老鞋匠家里看似是何等正直的好青年。
可是,爷爷喜欢那个女人,无关她与自己相差60岁的年龄,甚至不知道她的家庭和信仰;儿子喜欢日出子,无关她陪酒女的职业;
我曾经跟一个大学同学争论过什么是真正的朋友,我是这样想:真正的朋友是会接受对方的一切,好也罢坏也罢、无关年龄、性格、爱好、职业、性别,我只看到对方这个人而已,我只会觉得跟你在一起很开心。
家这种名词应该是为了这个目的而存在的吧,要组成家庭时不是对方什么年龄、职业、爱好就可以的吧,也许就是那种气场,所以有优点也罢、缺点也罢,全部都正常的接受了、包容了,生气的温情的几个面孔都在家里撒够,然后像那位父亲说的那样:”每天上班时对上司和客户点头哈腰,这样的人生也仍然是得过的,因为要养家糊口啊的。“
因为,我们有血缘关系啊。
因为,这是你的全部,
所以,我应该欣然接受。
家就像母亲的冷淡和突然的温情。
她不记得儿子的电话,却会劝父亲对儿子温柔一些;对儿子说过的誓言反悔,却会对爷爷的情人宽容到说“毕竟是死了一个人呀”;无法理解儿子的错误,却还是包容儿子的一切;在三个男人都不再回家吃饭时默默做饭毫无抱怨,却用尽钱、情、道歉等一切手腕让他们被迫回来;儿子坚持要跟日出子来往时,她会说:“那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你配不上她”。
表面上也许是模范生、爱好面子的母亲,骨子里却有着她自己个性之处。长期以来看似什么都没想、冷冰冰到漠然、完美到光明正大,撕开表面却还是这样一个大女人。若什么也不说,谁都不会知道她,不会在意她总在厨房默默做饭、放弃自己开店的愿望。
是什么时候开始,家变成那样冷冰冰的存在?谁不是始做甬者?
爷爷吗?他装腔做势一辈子。父亲吗?他对外点头哈腰半生、对内严肃少语半生。儿子吗?他对家里任何人都一言不发、不笑不说、一味的抗拒埋怨。母亲吗?她看似温柔有礼,却想尽手段把三个男人拉回本家。
为什么他们勉强说谎?只不过是不想把家庭关系这层窗户纸戳破而已、不想把一些事情说明、不想让事情走到无可挽回的一步。
就像正在介绍家庭状况时、儿子介绍爱瓷器想开店的母亲、装着严肃的爷爷的样子、对总是冷淡少语却对别人儿子大示好感的父亲表露明显的醋意时,日出子说:”你很爱他们,却不敢爱。“如果不爱,就不会知道母亲的爱好和梦想、不会装出爷爷的样子、不会对父亲的举动吃醋了吧。因为爱却胆小而不好意思说出、所以把爱放到别人家里却寻找回应。
懦弱胆小的人啊。
我偶然会想,为什么我们经常跟外面人非常客套有礼、像模范生一样表现,在家里却大声吆喝、冷言冷语、似乎把自己最差最坏的一面都展现给家人看,还美其名曰:“正因为是家里人、所以才会这么凶”。
其实,说穿了,是因为很自信很胆小,自信家里人不会因为自己的冷而躲开,胆小表现自己的温柔惹人笑话。
所以对外人可以谦逊有礼,因为如果无礼不尊敬、对方会远离自已。但对家里人有着天然的血缘纽带作为连接、有几十年的生活惯性作保障,所以可以把自己所有凶的里子都露给家人看、以此换取家人也许是一个主动的示好、拥抱、理解,也许会多少这么想:“这么差的我都能接受的话,也许正常的温柔的我,他们更会接受。”
在中秋节的夜晚写下这个,本来是为junichi看的电影,却被片子本身吸引住,向田邦子是写家庭剧的高手,然而这些只有想得多的人才能体会到。这些问题,每个家里都存着着。看看镜子里的自己,你能说对父母展现了全部的自我吗?父母能坦然接受你的全部吗?
我想,没有。
虽然我很希望是有。
这一面,应该归责于双方的胆小吧。
有些话一开始说不出,后来慢慢就不能说了。
(2011-0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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