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的平安夜

查了查万年历，才敢确认，故事发生在1983年12月24日。往事可忆，但记住的总是一些细枝末节，像时间这种记叙文中最要紧的元素，年过半百以后只能依靠百度了。有没有人质疑？既然已经承认记不住，你怎么敢凭着个未必靠谱的搜索引擎就斩钉截铁地认定，故事发生在1983年的平安夜？前一年的平安夜，是星期五。今天，星期五已是周末，而在1980年代，工作日是一周6天。我们大学4年，只有周末才敢在老师的眼皮底下玩得很嗨；又因为，《圣经》、耶稣、平安夜等西风刚刚开始顺着改革开放后打开的国门，慢慢吹进大学校园，是耶非耶，圣诞节磕磕绊绊地行走在我们身边，谁敢大张旗鼓地说我们正在庆祝耶稣诞生？

1983年12月24日下午和晚上我们是怎么疯玩的？我已经忘了。只记得，计划中项目都玩过后，大家觉得意犹未尽，正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玩时，不知道是谁脱口而去：“徐家汇天主教堂半夜12点有活动，我们可以去参观参观。”太好了，我们还不知道天主教是怎么欢度平安夜的呢。

可是，我们怎么去位于漕溪北路蒲西路的徐家汇天主教堂？那时，我们学校还叫上海师范学院，门牌号码是桂林路10号。学校横跨桂林路联结起了东部和西部，因为体量大就占了10个号码？桂林路好像是从10号开始的。我们当然可以乘坐43路去徐家汇天主教堂，终点站就在上师大附中对面。可是，43路的末班车在晚上10点左右，我们教堂的活动结束后我们怎么回学校？大家合计了一番，又数了数到底几位同学有自行车又有多少人愿意去，最后决定，男生骑自行车女生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

我们出发了。

1983年12月的上海，非常寒冷，几天前又下过一点小雪，马路被冻得硬邦邦的。我们的自行车队从桂林路出发，拐到漕宝路，又拐到漕溪北路，一路上，不断有自行车滑到，骑车人便歉意地大笑，坐车的人也笑，笑里丝毫没有抱怨，倒是更加快乐。现在，让当年骑车人和坐车人的笑声回荡在耳畔，其实是“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见此良人何”呀，可惜当年我们都不懂，傻天真地以为是天寒地冻路难行的缘故。

从漕宝路拐到漕溪北路后，要到徐家汇天主教堂，必须经过漕溪北路殡仪馆。我们从来没有在晚间9点多钟从殡仪馆门前经过，我们嘴上喊着我们不怕，但心里到底打起鼓来，一个个还佯装无所谓地左顾右盼着从殡仪馆大门前走过。从来没有觉得殡仪馆这扇大门这么大，走也走不完。就在我们心中的恐惧抵达最高值时，一条大狗从殡仪馆里蹿了出来，吓得我们惊叫着慌忙逃窜。结果，骑车的和坐车的，都四仰八叉地趟倒在地。年轻嘛，怎么摔也不会伤筋动骨，我们嘴里“哎哟”着，起身后迅速地骑车的骑车坐车的坐车，继续往徐家汇天主教堂去。

9点多，我们挤进了徐家汇天主教堂，是的，徐家汇天主教堂在1983年的平安夜，非常拥挤，这让我大感意外，没有想到，在中国在上海，彼时竟然会有这么多天主教徒。我站在甬道里看教徒们目不转睛地盯着传道的神甫，看他们虔诚地跟着神甫念念有词，他们手捧《圣经》跪着哼唱着什么的样子，让我觉得那个瞬间他们与远在天边的什么有了勾连，这种勾连，让一个对天主教一无所知的女学生感觉到了温暖和踏实，其余，则什么都不懂了。

但是，好听的音乐，却不管是不是教徒，都能懂得。1983年的徐家汇天主教堂，请来了上海歌舞剧院来唱赞美诗，他们身穿华服站在教堂的二楼，一俟他们歌唱的时间到了，教堂里便萦回起圣洁的歌声。我想，那是我第一次在现场听到美妙的歌声，其中尤以女声独唱的歌喉让我久久不能忘记。唱歌的人，叫李樱，1980年代上海很有名气的女歌手，她一开口，为什么她正在吟唱的是赞美诗，就不必解释了。

12点以后我们离开教堂回学校。也许是被刚才的仪式惊呆了，也许是玩到此刻都太累了，回学校的一路上，波澜不惊。第二天快到中午时，大家像是还没有尽兴，又商量出了骑自行车去西郊公园游玩的计划。大白天，在车水马龙的大路上骑车，有些人不佳的骑车术就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当一辆重型卡车从他身旁隆隆驶过时，他居然放掉自行车笼头侧身扑到卡车车厢的挡板上……然而，平安无事。很多年以后，我们知道，是耶稣保佑了他，他居然出生在12月24日！这好日子给足了他幸运，身高欠缺的他居然追到了我班脾气极好的女生，到今天还幸福地生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