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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投影在银河
—地球分实验归档快照
我骑在彗星的尾巴上,对着置于银河系的巨大云端投影,看着地球过去数千年的人类文明发展史数据库,上面显示的数据飞驰电掣般掠过,令我目不暇接。
地球即将被弃用,而后按程序自行销毁,以防殃及其他星球及生物。
那边同步过来的数据量大得惊人,我只好让宇宙数据中心进行了大范围的重复数据消除,拣了些重要阶段和关键场景进行了快照存储,这一作法果然效果显著,文件大小已缩小到不足原来的一半。
目前虽然仍有大量垃圾信息杂糅其中,我还是耐着性子,在临走之前把一张张人类行为快照浏览了一遍,以方便向上级汇报主要亮点。意外的是,我并没有悲喜交集,因为我发现那个人世间的事情,我自己无法正常解析。
现在一起来看看,我随机抽查的这几张貌似重要的内容:
第1幕 文明盛宴·梦回唐朝
略。
详见《簪花仕女图》、《资治通鉴·卷一百八十五~卷二百六十五》、《唐诗三百首》,《大明宫词》及《地球分实验归档资料-人类文明史系列-第一卷》(虚构书名)。
第2幕 本我:缺页的笔记本—力比多之殇?
公元1939年英国伦敦北部的汉姆斯特德区 弗洛伊德故居
安娜·弗洛伊德9月的伦敦下午,阳光透过了略有浮尘的玻璃,斜射在一楼楼梯扶手的雕刻图案之上,反着幽幽的光。这光线已不再如夏天那边暴烈炽热,也全然没有冬天的寒冽气息。
一切都结束了,虽然这里不是家乡。
安娜·弗洛伊德从父亲的卧室出来,轻轻合上了门,她捋了捋自己略显散乱的额前发梢,斜倚在通向一楼的扶梯扶手边,轻轻抬起了头,红着眼睛俯瞰了这座小楼的内景。
“从此他再也无需吃东西和谈话了,嘴巴也不再疼,终于解脱了!一切的分析和自由联想也不再需要。也许停止也是一种美丽的存在吧。”安娜心想。
葬礼结束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安娜再次来到了父亲生前的卧室。一切都没有变,没有了主人的房间,尽管放满了书籍,纸笔文具,大小不等的笔记本,整个橱窗的珍品收藏,还是少了一丝生动。
安娜独坐在父亲生前伏案的桌前,她轻轻拂过桌上的每一件大小物品,脸上映现出了温暖的笑。
在一个青褐色的瓷质小酒壶的下面,压了一本黄褐色的厚笔记本。皮质的外皮已经有很多裂痕,拂去浮尘,安娜顺手打开本子,里面的纸张已经微微泛黄。父亲的笔迹铿锵有力,看似杂乱难辨,但从小安娜就已习惯了,读起来也不觉得晦涩。和学生们、求助者的对话心得,读书随想,节日备忘录,这是一本记录日常工作的,没有明显目的的随笔笔记。
安娜很快翻到了最后一页,但这是一张残页,上面的字迹也明显更加粗壮,一改父亲平时的蓝黑墨水,赤色的字体格外醒目,甚至有点吓人。在这张斜角残页上,她看到了The Missing of 的字样,而后面的字已经随着另外半张纸而不知所踪。
安娜很快就想到,那很可能是去掉本能的化学配方方程式,那也是父亲生前一直在私下里研究的东西。她倒吸了一口气。
接下来的每一天对她来说,都是忐忑和煎熬。每天清晨的第一件事,就是看新闻,读报纸杂志,行业期刊。她疯狂地看着所能接触到的文字讯息,试图从中找到那页丢失的笔记内容。
在女子学校和同事工作时,和同行进行会议交流时,在面对来访者时,在社区里,她处处留意,总想找到点蛛丝马迹。
几个月过去了。安娜每天夜里都在推算着那张纸可能带来的巨大影响。
力比多之死?本能被人为去除?没有了一切欲望?不再有爱情??……安娜的脑海中冒出了无数问号,一个个问题排山倒海,一个个想法蜂拥而来,她闭上了眼睛。但大脑仍然在高速运转:
如果去掉性本能的药被成功研制出来,会发生什么?黑市盛行,价格攀升,配方的权利之争,世界大战,联合国大国上的掐架与威胁,欲望阉割后的性错乱,精神药物的滥用,欲望解禁后的性癫狂,发达国家对落后国家的性霸权,这是一场人类的群魔乱舞!
寺庙,僧侣,牧师,修女,科学家,军人,监狱,罪犯…… 这些组织和人拿到之后,会做些什么?世界会变成何种面目?我应该怎么办?……
安娜不知所措。
但是又几个月过去了,好像并没有什么异样发生。
父亲离去的十年后,1949年《第二性》一书出版。安娜拿着这本书,看到了一位女性,第一次将女人的本能,欲望,痛苦和生命轨迹直言不讳地表达出来,对女性性别力量的全新视角和思考,对独立人格的期冀,对女性自由发展的憧憬。
安娜深深被这本书的内容震撼,她突然明白,父亲丢失的那一页纸可能并不重要。
1950年,在父亲死去的11年后,RHONE-POULENC实验室发现了氯丙嗪,一种从驱虫药发展而来,具有镇静效果和更好稳定性能的化合物,用于精神病人的治疗。
又过了5年,科学家才发现,人的大脑里会分泌一种叫做“多巴胺”的物质,会直接影响人的情绪。而氯丙嗪的主要作用原理正是多巴胺受体阻塞,从而减轻精神病人出现严重错乱。
原来力比多未曾消失或增减,人们只是从此能更冷静一会儿。
在那之后,全世界的医学,化工业,越来越发达,各种抑制和刺激性荷尔蒙分泌的激素类药品,抗抑郁,抗焦虑,针对精神病性症状的药越来越多地出现了。
而同时,心理和精神障碍也变得越来越多和更加复杂。这些安娜都看在了眼里,也在这洪流之中不懈努力。
直到1982年安娜去世,这个世界也并没有那张残页而大乱。歌舞升平,男欢女爱,都未曾减少。
第3幕 自我:庸常底色—世纪挽歌
公元1999年年末中国北方某三线城市
在千禧年一天天快到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在不明所以地感伤,全世界科学家们和所有公司都很紧张会不会哪里出现技术崩溃。就连流行歌手们都好像一起开完了项目开工会,以同一主题搞了词曲创作。
世界的时间迈入了下一章节,虽然绝非刻意为之,那真是处处仪式感的岁月。叶如回想起自己的高中时代,在陆续听了《相约1998》,《边界1999》,《我的爱1999》,《我去2000》几首歌后,好像刚刚好过完了。除去没完没了的补课考试,超过了身高的辅导书,习题集和卷子之外,她唯一的精神娱乐就是些闲书和音乐。
特别是那些随身听里的旧磁带。很多年以后,叶如再次翻看这些被摔得四角不全的塑料透明磁带盒,斑驳的包装贴纸,里面放着和包装主题并不匹配的磁带。好几个听坏了的随身听,银色圆润的外观,略微发黄的磨砂面有着多处划痕,各种耳机和电源线早已不翼而飞。缺东少西的一抽屉小物件,好像没有一个还能派得上用场,但叶如却一件也不想扔。她看着这些,脸上有一丝澄澈的微笑。
她痛恨学校里枯燥学习,但喜欢那个不到1.7,略微发福,脸部圆润饱满,总是目含微笑,露出2个酒窝的中年男语文老师。他讲起课文和卷子里的文章片段时,总是能旁征博引地讲起所以然来,激扬文字的样子,是他最有魅力的时刻。数学老师上课激情满满,但他和班长女同学的师生恋,私下里传得沸沸扬扬。但叶如对这些八卦毫无兴趣,从不打探,只是被动听听别人的议论,数学成绩一直良好。
比起学业上的日复一日,更让她倍感煎熬的是父母的家。她有时并不想回家,或者是想早点考上大学离开家。那里不知今天是争吵,是冷战,是毫无征兆的和好,是父亲晚上早早离开时咚得一声锁门,还是突然摔碎的碗碟。母亲的中年忙碌使她早年在农销合作社和军营中官太太的轻松愉悦永去不返,这一切都让她气急败坏,疲惫不堪。对叶如的学习,她知之甚少,表面上毫不关心,只有几句大道理时常挂在嘴上唠叨不停。父亲显然是压抑失落的,他的失意如此明显,事业家庭的中年变迁和重新适应,让人不忍细看。
课堂的间隙,她经常发呆,在心中追问这一切的意义。放学的时候,她像小时候一样,紧紧贴着一栋楼的靠墙处步行,偏不愿意走到大路上去。耳机里,放的是那首《蔓延》。回到家,电视里《还珠格格》里面打打闹闹的嘈杂情节,是她开始做一张新卷子的背景音。
搬进新家之前,木匠前来做家具,他问叶如想要什么样的床头。想也没想,叶如就说,你自己随便创作,我不要那些常见的图案,也不要可爱的图案或者对称的,反正你随意弄一个。后来木匠果然随意发挥了一个比凤凰卫视logo更加飘逸的图案,比日常脸盆还要再大一圈,像是一团不紧密的火苗的聚集,这和同样不规则造型的床头背板非常搭配,被一起涂成了深枣红色,浑然一体,别有风格。她很感谢那位随意的木匠。
3年后她就离开了家,但那个图案,她一直还是很喜欢,这是她喜欢的存在方式。
在班级晨间早读的时候,放下语文课本,她读的是《半生缘》,《撒哈拉的故事》,《春江花月夜》和《将进酒》,为赋新词强说愁。
学音乐的好友,因为要准备艺术专业考试,总是风风火火地来,急匆匆地走,随时离开或到达。她们闲暇时一起在同学那局促的小房间的床上喝点廉价红酒,吃点小零食,满怀希冀畅想未来,对着嫌弃不满的当下尽量避而不谈。静静地听她弹圆舞曲,感受到一片祥和的短暂美好。暗恋的同桌,可以因一句话而一学期都无话,大学时候却还给西安交大的他寄了贺卡。
多年以后,经过了世界和自我的更多起伏不定,她再听那首高中时代磁带里周杰伦的《回到过去》时,觉得那时哪有什么过去好缅怀啊,现在我才想回到过去。
她不知道的是,彼时彼刻她经历的一切,和之前的所有一切,已经埋下了一颗种子,二三十年后,它会发芽开花,让你又爱又怕,几乎变傻。
后来的她再也没有听那首歌了,而是改成了:
……
Thegrass was greener
Thelight was brighter
Thetaste was sweeter
Thenights of wonder
Withfriends surrounded
Thedawn mist growing
Thewater flowing
Theendless river
Foreverand ever
……
进入到最后三分多钟的夏威夷吉他solo时,她听着听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第4幕 超我:临别出走—2146的爱恨离愁
公元2146年耶路撒冷朝圣墙
哦,耶路撒冷,散发着先知的芬芳,
连接天堂与尘世的捷径……
美丽的日子,指头焦黑,目光低垂……
哦,耶路撒冷,悲伤之城,泪水充盈你的眼眶……
谁会洗刷你沾满血迹的城墙?
哦,耶路撒冷,我的挚爱,
明天,柠檬树将绽放花朵,橄榄树将尽情欢乐,你的双眼将雀跃,鸽子也将飞回你的神圣高塔。
—尼扎尔·加巴尼,《耶路撒冷》
这里曾经是犹太教,异教,基督教,伊斯兰教的交锋之地。它比世界上任何地方更渴望,更希望寻求宽容,分享与慷慨,以解开人类的偏见,排外和强烈的占有欲。它也是从地球各个角落前来的定居者,殖民者和朝觐者的活历史。耶路撒冷,这是湛尘从小的心之所向。
在和地球永别之前,湛尘坐上了从中国到耶路撒冷的飞机。
途中她细细回想总结了这个世界最先进国家在最后的历史片段中的最新改变,准备将这笔记本最后的这一页笔记,带到新的星球去归档留存:
医院基本消失,绝大部分疾病被从基因上靶向治愈。仅剩下100G连接的社区医护所,对接远程中心后,按需拿取护理用品。需要医疗介入的,由机器人全部完成。
空中的各种小型飞行器,火箭,超时速列车,2小时内通向全球任何地点。
人们的性别被泛化为多种,具体的男女配比可见个人的详细数据清单。另有半兽人(人兽杂交),半智人(部分植入芯片),全智人(智能芯片植入完全代替人脑)。人工培植更优良精子和卵子。怀孕和抚育后代由专门的机构负责,检测智商情商等各项500余个参数后,进行领域和专业细分的定向化培养。
婚姻制度被象征性保留,不足0.1%的人实际进入传统一对一男女基于性关系的婚姻模式。各种一对多,多对一,一对一,多对多的临时,中长期无性/有性“守护”方案,以契约形式约定各项细节并实施。
落后地区,国家,不适宜居住地区已荒无人烟。90%的人口集聚在面积为10%的超大城市中。
核污染面积已占到全球土地面积的20%以上。
人类所有食物均为实验室自动培育,已不再进行大规模土壤耕种和畜牧业,养殖业。
心里疾病的种类呈爆发式增长,各种大小心理治疗机构遍布世界各个角落。心理学说和流派,疗法空前繁荣和丰富。但旧病痊愈和新病发现彼此交叠,其模式重复了前半段人类文明的生理医疗史。
法律纠纷与仲裁行业达到人类历史上最成熟完备阶段。
80%的人们每周工作2天,人们在家的活动…
……
1小时52分钟后,湛尘到达。
世界各地的人们赶到这里和信仰约会,和过去的自己诀别,和爱人一起祈福未来。这里的地下水是人们泪水的汇聚,这面哭墙上的文字,由所有人用爱和痛写就。
这里曾经是宗教的天堂,朝圣者的世界终点,人世间的解脱之地,也是战争和纷争的高地。
但是,现在这些都已经不再重要。无论是哪里,地球反正也要被遗弃了。一大批富豪巨贾在陆续移民新星球,另一大批底层人民,准备有计划安乐死,或逃往地下,晚点再死。庞大的所谓中产阶级,在无尽的焦虑和反焦虑之中垂死挣扎,各自寻找出路。
而这里,耶路撒冷,和世界上其他地方已经别无二致。
湛尘就是准备在大批移民出走来临之前,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到这里看一眼的。她想看看,人类的文明,在去除掉理性科学部分之外,曾经达到过怎样的巅峰和辉煌。她在中国已经看到了很多。可一生颠沛流离,换了一个又一个古都,去过一些新兴城市,也从来没真正爱上哪个地方。
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 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
湛尘想着这句诗,不禁在心里笑了出来。爱人未曾寻到,如今这世界也待不下去了。流浪,还是流浪。这可能就是我的宿命了吧?还是地球与人类的孽缘?
第二日,她挥别了哭墙,踏上了移民外星球的飞行器,和地球永别。她手里攥着昨天的笔记本,心里面,想起了那首老歌的旋律:
眼里传送着讯息
让我心沉底
永别你爱我的世纪
封锁有你的记忆
也断了憧憬 游离
爱和痛的天际
离别后如何面对孤独的千年
每一天
刻着沉重的思念
说再见 在这梦幻国度最后的一瞥
清醒让我分裂再分裂
…..
第N幕Not To Be·新行星的雄起
略。
详见《人类文明的崛起与毁灭》,《地球分实验归档资料-人类文明史系列-第10卷》(虚构书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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卸任前写在宇宙实验室
在地球上,那里的智人(高级灵长类动物)都叫我上帝,虽然我并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他们觉得我存在于星团中,在空气里,在土壤中,在火焰和大海,我应该无处不在,却又不知所踪。他们有时还称呼我为顾客,佛陀,耶稣,安拉,菩萨,钞票,老天爷,我的妈之类的,这些绰号我不太理解,也就随他去吧。
作为分管地球人类文明社会的SE(系统架构师),它的生命周期我在云中远程监控了很久,现在1万年的设计使用寿命还没到,但软硬件都基本濒临崩溃,需要换新了。
地球环境的硬件:因经济建设,战争,核泄漏等已经遭到实质性大范围的污染和破坏,重建系统成本过高,已不适宜再行居住。
人类文明的软件:已经去人格化,和动物,软件,机器,网络均形成了边界模糊化的互渗演化趋势。通婚对象已严重泛化,生育率严重下降,后发无力。人种已经非人。他们的理想始终都不是合作建设,而是竞争毁灭,你死我也不活。活着的也想去死。
而月球,你看看月球,这个控制组无为而治,各项数据均平稳正常,过去,现在和未来,还是什么都不需要做。(只要人类不过去捣乱。)
我在银河系的云端投影上,曾看到数以亿计的人们曾经想给我发问题单,提新需求,想让我给地球维优,升级,调试,或毁灭,发明了无数通信设备和卫星试图和我联系。他们还把我的名字印在钞票上,也有人说过我早就死了。最没有经过我确认的一句话是:
他们一思考,我就要发笑。
我只是负责观察记录其运营,不对结果负责,也没有什么主观意见,因为我是没有人类那样带bug的大脑的。我没有所谓的人类的家,所以也不存在什么宽门和窄门之类的说法。
这么自以为是,怪不得是种本能未脱的动物啊。
我其实什么也没做。哦不,我后来发现,他们大脑发明了一种叫“爱情”的奇怪东西。而且他们因为各种原因,过得越来越不快乐,我极为担忧计划过早流产,误了宇宙大事,就偷偷给他们埋了一颗种子,名叫艺术。
现在,我向上级汇报完了实验结果,要转至下一星球和同仁一起开展新实验了。
不要问我他们是谁,实验计划是什么,为什么,每天吃什么,薪水有多高,是否自由,谁是老大,或者如何升天堂下地狱之类的愚蠢地球系问题。
地球和你变成这样,就是因为你的问题太多。
参考资料:
司马光《资治通鉴》
西蒙·波伏娃《第二性》
西蒙·蒙蒂菲奥里《耶路撒冷三千年》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梦的解析》
许美静《边界1999》
Pink·Freud《High Hopes》
王家卫《2046》
舒婷《神女峰》
https://zhuanlan.zhihu.com/p/30591007?utm_source=qq&utm_medium=social&utm_oi=6760053558600048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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