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言
在伊斯兰化之前,大夏(犍陀罗,今阿富汗境内)佛教艺术归属于希腊—印度文化圈;同时和佛教共存于大夏的拜火教艺术,主要神祇形象系从希腊所借。本文要讨论的大夏神祇图像,来自于近二十年中亚考古出土材料,且尚未在国际学界发表过。 有关贵霜王朝信仰全貌,请参看笔者的文章,收录在与玛丽·博伊斯(Mary Boyce)合著的《琐罗亚斯德教的历史》第24 章:“贵霜人中间的拜火教信仰”(不含插图);关于粟特拜火教的详情,请参看笔者2010年的书,带有插图。 更早的介绍见于笔者1995年文章。这批考古资料构成了一个完整图景:大夏贵霜王朝是如何携带着拜火教圣典和各种宗教仪轨,在丝绸之路欧亚文明交汇之际,充分运用古希腊神祇图像来充实自己的拜火教万神殿,搭起桥梁,化解希腊—波斯—印度三大文明圈之间的鸿沟,而不失去自身信仰的精髓。这些考古资料来自大夏的贵霜帝国和此后的贵霜—萨珊波斯王朝,年代是公元1—4世纪。
一 伊朗本土早期拜火教:
缺失的众神形象
开始本文之前,我们先来回顾一下拜火教的基本特征:拜火教早在公元前1000年中期就成为伊朗人的宗教,直到公元7到10世纪伊朗本土和中亚被逐渐伊斯兰化为止。拜火教的所有圣典,无论是早期还是晚期,都很少关注其神祇的人物形象。最古老的拜火教经典《阿维斯陀》,早在公元前2000年到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前554—前329年)晚期就已编撰,记载了拜火教众神各司其职,掌管金木水火土与日月星辰,并在神话的残存诗篇里与远古的英雄交战。宏观上看,众神遗世独立;从微观上讲,众神美丽,带有光环,手中常常握有法器,有时候还驾驶着神车。有些神以动物形象出现,多姿多彩,展现了丰富的想象力。其中唯一的例外是河流女神安娜希塔(Anahita),她的神像细节在经典中有所描绘(《雅尔旭特》第五章,126—129节),不过现存经典是一个晚期版本,而且安娜希塔的形象明显继承了源于巴比伦文明圈的伊什妲尔-娜娜女神的模样。在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的一个图章上,描绘有一位国王正在崇拜安娜希塔,但是女神形象完全是借来的骑狮娜娜女神。我们在文中很快还会提到安娜希塔女神,因为该女神的神格图像发展与印度文化密切相连。
古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图章,公元前4世纪,国王崇拜河流女神安娜希塔,女神形象采自骑乘狮子的巴比伦女神伊什妲尔-娜娜。带有阿拉美铭文:“zaratustris” (此图上看不见铭文)。图引自Minns 的书,1913年,图298 贵霜王迦腻色迦一世金币(公元127—150年),背面铭文“ATHSO”指火神阿杜尔,形象采自希腊火神赫菲斯托斯。引自田边胜美的书,1992年,编号197据我们所知,根植于伊朗本土的拜火教艺术,在经典文本里并不着意于描述神的面貌:众神既然是神圣的,就不可想象其有具体面貌出现。描绘这些神的面貌,是从萨珊波斯王朝(224—642年)时期开始的,不过众神的形象多数只是萨珊帝王的镜像呈现。这一阶段几乎没有神像留存下来,毫无疑问随着萨珊帝国的一夜崩溃和拜火教神殿的摧毁,这些神像已经湮灭于尘灰中。在萨珊王朝统治之前的帕提亚安息波斯王朝时期,有一尊青铜的大力神海格力斯雕像存世,带有双语铭文,其中希腊铭文指出这尊神是大力神海格力斯,而帕提亚铭文则指出这尊神的名字是“瓦赫拉姆”——波斯的胜利之神。稍晚的亚美尼亚史料指出,“当时亚美尼亚人完全不懂得如何塑造神像,不过他们从希腊借来神的形象” ,亚美尼亚的风俗是继承了帕提亚波斯的神像遗产,一直到了萨珊波斯时代还延续着希腊古风;直到基督教深入渗透,方才终结了此地的波斯众神崇拜。
二 贵霜帝国钱币上的希腊众神
在贵霜帝国时期,人们更多地借用希腊神像,以填补伊朗原有的拜火教神像面目不明的空白。贵霜帝国国王迦腻色迦和胡维色迦发行的钱币上,有多达十四位拜火教神的形象,众神名字是依据伊朗传统的,但面貌则对应了希腊众神:
大神阿胡拉·马兹达的长相就是希腊主神宙斯;太阳神密特拉长的就是阿波罗的样子;男性月亮神玛赫,是满身肌肉的塞勒内;火神阿杜尔的相貌是希腊火神赫菲斯托斯;风神万德的形象是等同于希腊风神波利阿斯;幸运女神阿西斯,在大夏铭文里称为阿德旺季斯,面貌来自希腊女神提喀;幸运男神法恩,面貌来自希腊幸运男神赫尔墨斯;公平女神阿斯塔特,面貌来自希腊的阿西娜;胜利女神万尼努德,面貌来自希腊丰收女神尼喀;武士保护神沙赫瑞瓦尔,面貌来自于希腊战神阿瑞斯;马的守护神杜卢瓦斯帕,性别发生了改变,面貌来自希腊的马神狄奥斯克鲁斯;雨神提尔,也在此改变性别为女神,以希腊女神阿尔忒弥斯的形象出现在一枚特别的钱币上,与娜娜女神的形象相似:胜利男神瓦赫拉姆,则保持着希腊大力神海格力斯的形象。在这一拜火教众神—希腊神图像的列表中,我们还得列入娜娜女神,她借了希腊女神阿尔忒弥斯的面貌出现:虽然娜娜女神源自西亚两河流域,在那里娜娜女神吸收了女神伊什妲尔的神格元素(因此娜娜女神始终与狮子同时出现,狮子或者装饰着娜娜女神的宝座,或者以动物本色出场被骑乘,或者是她手中所握法器尾端的动物头像),在“西部”拜火教地区(指伊朗本土,东部拜火教地区指中亚粟特和大夏),娜娜女神的神格还替代了河流女神安娜希塔。
贵霜王胡维色迦金币(150—191年),背面铭文:公平女神阿斯塔特,形象如同希腊女神阿西娜。引自宫布尔的书,1984年,图170,称为“公平女神一型”只有两位拜火教神瓦赫曼和伐郁,在图像上全部或者部分地保持了印度神的模样。需要补充的是,这两位伊朗系的神不属于拜火教的万神殿:瓦赫曼是中亚当地信奉的阿姆河神(这一形象也许正好和希腊海神波塞冬吻合);另一位伐郁-伊玛,是印度—波斯文化圈共享的冥王,也是上古波斯王化而为神的形象(贵霜国王就喜欢在钱币上把自己塑造成伊玛的形象)。
贵霜王胡维色迦金币(150—191年)背面。左侧钱币:玛哈希纳;右侧钱币:斯坎达,鸠摩罗,乌玛三尊神。大英博物馆授权图片。
有一枚罕见的贵霜钱币,上面有佛陀和五位婆罗门教神同时出现:玛哈希纳、维沙卡、斯坎达、鸠摩罗(后面这二者常常指同一个神),还有乌玛。但是在阿富汗拉巴塔克出土的贵霜王迦腻色迦钱币铭文上,玛哈希纳和维沙卡同时出现在一个内圈里,相伴的还有一位斯柔斯——为维护信仰而战的波斯文化之神。这位神的名字在波斯祭司圈之外就罕为人知,而且现存的钱币上从未有哪一枚让这位神单独出现。公鸡原本是玛哈希纳神的标志神兽(并且清晰出现在贵霜钱币上),此处也作为斯柔斯神的伴随动物,因为公鸡总是召唤信徒早起晨祷。
在有些贵霜朝的文物中,这种两大文明圈的众神一一对应的戏剧性更为明显,一些波斯神的铭文下面直接出现的是印度教神的图像。在公元2世纪初的贵霜王阎膏珍(110—127年)钱币上,第一次出现了印度大神湿婆的形象。钱币上该神的铭文是“大神”和”创世主”,用佉卢文写成,这个名号之后被贵霜国王借用。我将这一问题留给印度学家们解读,为什么此处要把湿婆写成Shiva,而不是大自在天Shivara或者鲁德拉,后者更恰当些。此处丝毫没有暗示这是个波斯系的神。该神图像是从希腊大力神海格力斯那里借来,还披有狮子皮,但是某种程度上已经被印度教元素改造了:手中持的武器大棒被三叉戟代替了,头发笔直而下,或多或少描绘了鲁德拉或者是印度火神阿格尼的火焰。
贵霜王阎膏珍金币(约110—127年)。背面湿婆神,形象来源于希腊大力神海格力斯,带有佉卢文铭文。引自田边胜美的书,1992年还有一些更大的神格转变,在下一任贵霜国王迦腻色迦(127—150年)统治下发生,而迦腻色迦的继承者胡维色迦(150—191年)继续保持了这一转变。
贵霜王胡维色迦金币(150—191年)金币。背面铭文:OESO 伐郁神,以印度湿婆大神的形象出现。图引自克里布的书,1997年此处采用了希腊大力神海格力斯的形象,同时带有印度大神湿婆的三头四臂、手持三叉戟和金刚杵(从印度借来)的特征,还有大棒。其中一件文物上该神只有一个头,或者来源于湿婆与羚羊搏斗的传说,或者是从创世主大威德金刚那里借来的形象。那个倾水的净瓶暗示了印度皇家授权仪式上的礼仪。但是此处最醒目的改变是神的名字:此处的大夏铭文读成OESO,德国语言学家洪巴赫(Helmut Humbach)解读了中亚这一印度—波斯众神一一对应的现象。这是伐郁,形象出自波斯拜火教古经《阿维斯陀》的记载,与印度《吠陀经》里记载的伐郁神非常相似,却又略有不同。波斯文化圈的伐郁神是苍穹之主,而印度文化圈里的伐郁更多时候则是风神。从几个文物实例来看,波斯系的伐郁神格等同于印度大神湿婆。一些波斯学家指出,这两位神都是掌管宇宙的大神,特别是在伊朗东部地区,伐郁神被当作最高神来崇拜,与拜火教中的主神阿胡拉·马兹达的神格糅为一体。而且,这两位神——伐郁和阿胡拉·马兹达都具有双重性格,既赐福给人类,有时候又不免雷霆震怒。最后一点,印度版的伐郁神是大神湿婆的胁侍眷属,在早期印度神话中,湿婆的眷属是风神。这一伐郁—湿婆神合体,在贵霜王迦腻色迦发行一种罕见的钱币之后出现,该钱币铭文读作MOZDOOANO,这个词脱胎于Muzduwan,大夏语的意思是“仁慈的主”,等同于印度大神湿婆。此处钱币上将其描绘成贵霜王手持三叉戟,骑在双头马上,这种怪异组合暗示了国王的守护神鲁德拉—湿婆是有慈悲和震怒双重性格的。在拜火教众神之中,并没有与之如此对应的神。
贵霜王迦腻色迦一世(公元127—150年)金币,背面铭文:MOZDOOANO (Muzduwan)。大英博物馆授权图片 贵霜王迦腻色迦一世(公元127—150年)金币,背面铭文:瓦赫曼神。形象采自印度大神毗湿奴,图引自田边胜美的书,1992年另一个沟通波斯拜火教与印度教两大文明圈之间鸿沟的神像组合是毗湿奴(Vaishnavas)。贵霜王迦腻色迦一世金币上所描绘的就是这类神:也有着四个手臂,暗示该神的全知全能,铭文 MANAOBAGO意为“Mana(玛纳神)” ,也是拜火教神瓦赫曼的另类称呼(在《阿维斯陀》经里记载的是瓦呼-玛纳赫[Vohu Manah]),意为“伟大的思想”,该神第一次出现在大神阿胡拉·马兹达所创造的“archangels”——六位元素之神Amesa Spentas之一,这六位神是殊胜的,排位在其他拜火教众神之前(只有其中一位元素之神出现在贵霜王朝的钱币上:战神沙赫瑞瓦尔,形象如同希腊战神阿瑞斯)。该神的形象是个彻底的大杂烩:头盔来自希腊; 瓦呼-玛纳赫的神格通过宝座加以突出强调(据《阿维斯陀》中的“梵蒂达德”第19章第31节记载,瓦呼-玛纳赫坐在宝座上迎接每一个抵达天堂的亡魂);头上的飘带在风中飘动,表示迎接灵魂;同时该神象征月亮,神手中持有牛耕田的犁,象征着保护牛羊。不过这一法器与印度教的大力罗摩神(Balarama,克里希纳大神之兄)相关联,还有法轮是来自于印度教的Kriβña。此处神的一一对应,在历史上只存在了很短一段时间。
贵霜王瓦苏戴瓦一世金币(公元191—约230年)背面铭文:瓦苏戴瓦。图引自田边胜美的书,1992年在贵霜王朝晚期,我们看到大夏人崇拜毗湿奴,毗湿奴神被描绘成上述面貌;而在贵霜王瓦苏戴瓦一世的钱币上,我们发现国王的名字就直接采自他本人信奉的印度教神瓦苏戴瓦。
贵霜—萨珊王朝或寄多罗贵霜王朝图章,公元4—5世纪,带有大夏铭文,描绘国王正在崇拜印度神瓦苏戴瓦—毗湿奴。亚历山大·坎宁汉藏品号1892,1103.98。大英博物馆授权图片毗湿奴还出现在贵霜—萨珊王朝或寄多罗贵霜王朝的印章上。相反地,贵霜帝国所信奉的主神一直是伐郁—湿婆,贵霜的继承者贵霜—萨珊王朝也是。虽然在后期统治者的钱币上,国王们称呼自己为“马兹达教主” ,而且钱币上出现拜火教的标志圣火坛,但贵霜王们还是保留了湿婆的图像传统,站立在公牛南迪(Nandi)身上,头发飘扬空中。虽然铭文上的神名是伐郁,不是湿婆,但是图像特征却同时适合伐郁和湿婆:burzawand yazd (中古波斯文/帕列维文),意为“举起天空的神”。
结 语
大夏是一个有着悠久佛教信仰的国家,也是从亚历山大东征(前332—前323年)以来就深度希腊化的国家。贵霜王朝时期,国王们将希腊众神的面貌注入到相应的拜火教神祇之中,以符合大夏本土信仰。希腊众神的成功抵达,填补了伊朗本土原本缺失的拜火教神像。大夏—贵霜王朝钱币上的希腊众神,成为丝路学界研究多文化圈融合的极好材料。
贵霜—萨珊王朝,卑路兹一世金币,公元3世纪晚期,反面:湿婆—伐郁神和公牛南迪,腿部带有大夏铭文borzoando iazado本文原题为 《重新发现的万神殿:早期丝路众神神格内涵的演变》,刊载于2008年4月 《耶鲁大学欧亚丝路国际会议论文集》,美国纽黑文,耶鲁大学出版社。此处选译了前半部分。该文旨在为当今学界提供一张中亚—希腊文明圈的众神对应表。
选自《驶向撒马尔罕的金色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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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葛乐耐 著;毛铭 译
ISBN:978-7-5407-7818-7
页码:210;定价:37元
2017年2月第2版
《驶向撒马尔罕的金色旅程》
撒马尔罕——粟特古国的都城,即中国古籍中所言的“康国”。葛乐耐曾说:我虽然生在法国,但我更应该被称为康国人,因为我的青春和热血都洒在了撒马尔罕的土地上。葛乐耐教授自青年时代开始研究波斯语言和拜火教历史,1989年起,他投身于撒马尔罕古城遗址的发掘,带领各国博士们挥汗如雨度过27个夏日考古季,并获得丰厚成果。
《驶向撒马尔罕的金色旅程》即是葛乐耐多年研究和考察的成就集结。在本书中,葛乐耐教授从撒马尔罕的艺术作品与粟特商旅之间的关系及撒马尔罕大使厅壁画的解读说起,梳理了撒马尔罕文明的发展历程,并从考古学、钱币学、文献学和星相学多角度切入,综合考证了粟特本土的各方神祇,同时对拜火教徒的纳骨瓮文化进行了深入解读,对撒马尔罕大使厅壁画中考证出的最新关于唐太宗、武则天以及佛教内容进行分析研究,给研究北朝的学者们提供了新的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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