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白衣人醒来时已在山上快雪楼的正屋中,衣衫上遍布干涸的泥痕。
“除下外衫吧,我让王山帮你洗洗。”方雪淡淡道。
那人从榻上起身,温和笑道:“多谢相救。”随后自行走到木盆边,将外袍投入水中。
方雪见他神情从容自如,也不禁一笑:“举手之劳罢了。我是快雪楼的方雪,旁边这位是副楼主王山。”
那人颔首道:“在下姓云,云陌游。”他嗓音很年轻,但透出很浓的倦意。
方雪一凛:“我听过你。凭你刀术,有谁能伤你这般重?”王山也问:“要么你是患了恶疾?”昨晚许青鱼杀死天霜堂刀客后便不知所踪,两人将云陌游救回山上,王山只在他胸口处看到一道淡淡的胎记般的细痕,此外别无异样。
云陌游默然摇头。
方雪想起初遇他时,他身上似乎有某种山花青草般的灵气,但从昨夜至今,那股清灵却已消失,当是比那日“病”得又重了,问道:“你是和天霜堂有过节吗?”
云陌游道:“天霜堂觊觎云家的《雪谱》,又疑心是在我身上,一路上追踪突袭,多有纠缠。他们分成十余批人,也是为方便四下打探我的行迹。”
“原来如此。你若非重伤,他们是敌不过你的刀术的。”
“昨夜已是我最后一次出刀。今后我不再用刀,也用不得刀了。”
方雪讶问:“这是为何?因为伤势?”
“随心顺意而已。”云陌游笑笑,“方姑娘又为何要与天霜堂为敌?”
方雪道:“有个故人被他们杀了。”
“那人定然对你很重要吧。”云陌游语声微黯。
方雪道:“哼,那也没什么重要的。”
云陌游道:“可你看起来很悲伤。”
方雪怔住,看着云陌游从木盆中拎起湿漉漉的白衣,忽问:“你要去哪里?”
“晋阳城郊有一家小酒馆。”云陌游轻振湿衣,一股水泉落回盆中,衣衫已又净又干。
王山啧啧称奇,出门把那盆污水倒掉,回来后却觉屋里情形似有些不同了,仿佛片刻间屋里的两人已达成某种奇特的默契。
云陌游系好外衫,轻叹:“此去晋阳险远……”
方雪截口道:“那群天霜堂刀客分作十余批,我也不知究竟是哪一批害死了我朋友。他们既要夺你的《雪谱》,总会来找你吧?我只要跟你同行,他们来一批我杀一批,都杀光了,仇自然便报了。”
王山听她说得决绝,不由得一呆。他本以为设法找出元凶,一刀杀死便可了事,听方雪此言,无异是要公然与天霜堂势不两立了。他本性爽利,年纪又轻,略作犹豫便笑道:“方姐,你这倒也算个省事的法子。”
云陌游摇头欲语,方雪抢先道:“你伤势沉重,能自己活着走到晋阳才怪。我们快雪楼就做次亏本买卖,送你到晋阳便是。”
云陌游沉默良久,叹道:“既是如此,却之不恭。我可以答应你一件事作为酬劳。”
方雪蹙眉:“口气这般狂,什么事都可以吗?”
云陌游苦笑:“须我力所能及。”
方雪沉吟着,忽然莞尔:“一件事不行,须得三件。”说着伸出右掌。
“好,我答应你。”云陌游与她击掌三记。
此约既定,方雪心底竟似隐隐松了口气,自己也觉古怪,招呼王山一同打点好了行囊,道:“咱们去镇上和秀儿道别。”
临出门前,方雪见云陌游在瞧墙壁上一张泛黄的纸。那纸上有“快雪时晴”四字,是她多年前写的。
她心生一念,问道:“云公子,你会不会写字?”
云陌游点了点头。方雪道:“我自己的字很难看,正好劳驾云公子挥毫。”
随后,她取来纸笔,请云陌游写了“千顷竹海”四字,捧走那纸,糊在东边窗棂上方;又请云陌游写下“万丈松涛”,贴在西边那扇窗的上沿。她退后几步,凝望云陌游的字迹,觉得颇具松竹气韵,不禁轻轻点头。
云陌游推窗远望,只见秋雨中一片光秃秃的荒山,哪有什么竹林松林?但他仍是看了很久,微笑道:“听闻古之通达者,进其茙菽有稻粱之味,庇其蓬室如广厦之荫,乘其荜辂若文轩之饰。方姑娘此举,正是贤者古风。”
“你过奖了。”方雪抿唇一笑,又请云陌游写了“快雪时晴”四字,小心卷好,收入柜中,拍掌道,“等我找到姐姐,再换上这幅新字。”
王山愣了愣神,这是他初次见方雪露出小女孩般的情态,心中反似有些不高兴了,低声嘟囔着:“真要去晋阳呀,怕不得有几千里呢……”
三人踏出门来,方雪撑开伞,却又举步迟疑,忍不住回望屋里墙壁上她十七岁时写下的旧字。仅仅丈许之距,却生出隔世之感。
快雪楼外雨纷纷,何时归来说不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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