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和小宝起来时,我妈就在喂鸡食了,一大群红的,灰的,黄的,红的公鸡母鸡围着我妈在啄食洒在地上的稻谷。他们争先恐后的抢食,坚硬的鸡橼敲打在地面上,发出一阵阵咚咚声,一天的日子就这么热热闹闹的展开了。
我妈穿着一件蓝底青花的外套,刚好抵抗秋日清晨山间的寒凉。我抱着小宝站在前廊上赏这清晨的乡野风光,天空很蓝,云很白,一团团的像一堆棉絮飘在天上。火红的霞光从一大片云层中挤出来,把白云也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红色,云层下面的村庄,四周一片苍翠,鸟儿的叫声在这清晨也显得格外动听,似为这一座美丽的村庄歌唱。
我妈把完了鸡食像完成了一件大事,鸡群逐渐向屋前屋后各自散去,她也端着那个盛稻谷的空盘子满脸愉悦地走上台阶。
“妹儿,我去给小舅家收拾一下,晒晒被子,洗洗被单。你和佬儿在家自己做吃的,我搞完早点回来。”
我妈一面说,一面走完了台阶,打开门廊的推门进来。
“你去吧!不用管我们。要是姐不进来,我呆会儿散步去找她。”
“要得,你带起佬儿到姐姐那里去,她一来,你们自己在家做吃的。”
就这样说好了的,我从屋里给儿子拿来衣服出来又变了主意。我妈在给外公带一些吃的东西准备出门时,我打住她说。
“妈,我也去吧!我想去看看外公,就要出去了,去陪他坐一坐。”
我妈想了想,有点高兴我和她同去,她忙说。
“好,要得,带起佬儿克,我们去镇上买点肉,买点菜到噶那里做饭吃。”
这个提议正合我意,我也好久没到外公那里吃饭了,正想坐在他住的老房子里陪他吃一顿简单的饭菜。
很快,我们骑着电动车出发了,车轮子慢悠悠地奔跑在马路上,迎面吹来习习的凉风,道路两旁成熟的稻穗发出一股麦香,这时,还有一种被露水打湿的青草发出一阵时而扑鼻而来的清香,这些混合在一起的香味就催化了一种幸福的味道。一路上,我们的心情是极欢快的。
在镇上吃了早餐后,我们就直奔外公家。一路上绿树成荫,道路两旁有几个自建的别墅好看得叫我们啧啧称奇。快到外公家时,一个老人在我们的目光所及之处向我们款款走来,我们看着他那还算娇建的身影和那熟悉的走姿便一眼可知那就是我的外公。
外公是去村里的诊所做免费检查的,他见是我们来了,忙又跟在我们的电动车后往回走。一到外公家,我就被外公家屋前的那一排青翠的丝瓜藤吸引住了。经历了长达两三个月的大旱之后,很多人家的菜园子都没有菜可吃了。可我外公这几根丝瓜藤长势却还这么好,上面结满了丝瓜,一眼看上去有好几条已经长得又粗又大,还有好多的黄花开在青藤间,藤上还吊着很多的小丝瓜。小丝瓜上的黄花还没有脱落,像一个小女孩的小辫子上扎着一朵小黄花,显得特别的讨喜。
这几根丝瓜藤长在外公家屋前的小池塘边,他把几个粗壮的木桩子固定在池塘边沿,然后又用了一些树枝和细竹搭成一个简单的瓜棚,这样就足够丝瓜藤沿着这个瓜棚向四面八方肆无忌惮的生长。我想外公应该是常常用鱼塘里的水浇灌它,不然丝瓜是很难在这样极度干旱的季节里还开出了又一个花季。
这也正是外公的聪明之处,我沿着池塘边沿看过去,边上还栽了冬瓜,兰瓜,鱼塘的另一边还开了一个小菜园。通往菜园的一条小径,也是外公一锄一锄挖出来的,顺着房子的水泥前坪一直挖下去。小路很陡峭,我正暗自心惊这条小路给外公带来的危险时,外公迈着强劲的步伐回来了。
“噶,你这丝瓜藤怎么还长得这么好,好多人家的菜都干死了。你看,这上面还结满了丝瓜呢。”
外公顺着我手指的方向也看向那一排茂密的丝瓜藤,他看着就笑了起来,嘴里那两颗歪斜的黑牙清晰可见。他的神情有些得意,他摸了摸他那颗光溜溜的黝黑脑袋说。
“昨天那个谁还看上了我的这一丛丝瓜,她想摘却没说出来,她也说我的丝瓜是给外甥女留着的。”
平时,也只有我们几姐妹在家,这么多的丝瓜外公一个人在家是吃不完的,可长在树上眼看就要老了他又舍不得让别人摘去,所以,我们一去他就乐了,一到家就搬出那条木梯子出来。
我看着他熟练地把梯子架在一根木桩子上就爬了上去,身手倒还利索。我虽然知道外公身体硬朗,可还是生怕他掉下来,忍不住在一旁连连叮嘱道。
“噶,你慢点啊,莫摔下来了,不急,慢慢摘。”
我看着外公不光身体好,眼力也好。他举着一把长镰刀,不一会儿,就在这一丛密密麻麻的瓜藤间摘出了好几条大丝瓜。
后来,我在那颗挨着瓜藤的桂花树下发现了还有两条大丝瓜,我就指着丝瓜的位置说。
“噶,那里还有两条大的,在桂花树下。”
外公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细细瞧了几下,乐得又笑出了那两颗黑牙,他说。
“呦,这里面还真有两条哦,我还没发现过呢!”
他说着就要往那桂花树下去,池塘边有点陡,要不是顾着我的小宝,我定不让外公弯着身子扶着泥土地面自己钻进去了。
其实,我们的担忧是多余的,外公的身体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好。
摘完了丝瓜,外公又下到池塘边去了。这条坡度更陡,屋前的水泥坪到池塘边有房屋那么高,看着这陡坡,外公却丝毫没有怯意,我抱着小宝去看他时,他抱着一个大冬瓜已经从池塘边爬上来了。
后来,他又去摘了两条南瓜回来。他在烈日下穿来穿去,和我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我妈忙着把小舅家的被子都搬出来晒,然后又给他洗了很多的空调被和被单。我妈忙,外公也忙,外公摘完了菜,就开始张罗中午的饭菜。只有我不忙,我就带着小宝跟着外公的身边转,和他一阵阵唠嗑。
外公本来要杀了他独有的一只母鸡时,我们婉拒了他的热情。外公就把冰箱内的腊肉拿了一大块出来,切成了几大块,接着就在他的柴火灶上生起了火开始炖肉。本来,我对外公这把年纪的厨艺产生了怀疑,可当外公揭开锅盖,那一锅炖得发出一层油亮光泽的腊肉叫我馋得顿时来了要大块吃肉的食欲。
锅里的肉经过这一个多小时的柴火炖煮已经有了肉眼可见的软绵,那一层肥肉闪着油亮的光泽,瘦肉的纹理被撑开,一条条的,叫人眼也馋。锅里的肉汤呈现出一种浓厚的奶白色,外公在里面早已经放入了干辣椒,因此,这汤里也入了辣椒味,白得有些发黄。
我凑近灶边,外公喊我赶紧吃一大块,我正有此意,伸手就在钵子里面拿了一大块大口咬下去。肉香在嘴里爆开,真是原汁原味,特别是瘦肉边上连着的一点肥肉,入口即化,嚼得满口黄油却肥而不腻。我的手里捏着那块肉,坐下来把小宝抱在怀里,忙用手指一块块的撕下来,往我的嘴里塞了又往小宝的嘴里塞。小宝也没感到辣,一连吃了几口。
我妈收拾得差不多了,就让外公坐着,她把买过来的豆腐和猪血炖了。外公的牙口不好,硬的嚼不动,所以买菜都是考虑到了这一点的。
外公躺在他的睡椅上抽起了他自制的旱烟,一把小风扇在他床头的小木桌上驱赶午时的燥热时,也发出了一阵噪音。不过,这并没有影响我和外公说话。
我从外公的话中了解到外公虽然只身一人很孤独,可他硬是将他的孤独岁月活出了另一番热闹的光景。
外公很喜欢打牌,我记得他总是和几个老头打,这几年他们陆陆续续的都走了。外公的四方牌桌就只能东拼西凑的找牌友,现在又来了几个固定的老人,基本上是整个村里为数不多还健在的同龄老人,有两个九十岁左右的老太,还有一个是我的小舅爷爷也快八十岁了。
外公说起他的这几个牌友很开心,我没有问他手气怎么样,他就向我炫耀起他的战绩。
“我昨天赢了九十呢!这几天赢了两三百。”
外公笑得那干瘪的嘴巴咧开,看着他呵呵笑,我也笑,我说。
“哦?噶,你有这么好的手气?怕是他们技术不好打不赢你哦!”
外公笑得有些得意了,他笑得皱起了眉头说。
“你小舅噶噶技术最不行,他基本上包输不赢。”
我想了想,觉得他们老输,而我外公老赢,这应该就不是手气问题了。我便笑着夸赞我的外公。
“噶,那是你思维还很清晰,他们胡牌了怕是也不知道呢!或者是脑袋不够活,把牌没理好。照你这样下去,我看你还能轻轻松松活个十年,没准能活个一百岁呢!”
这下,外公笑得更欢了,他很自信的说。
“呵呵呵,十来年没问题咯!”
外公身体好是一回事,可他的脑力好又是另一回事。打这个跑胡子特别耗神,脑袋瓜要不停的运转。一手牌抓在手里就像握着自己的命运,你得从头至尾运筹帷幄,试图打出一个王炸来。
我跟着外公从一个房间转到另一个房间,他走在我前面说,我跟在他后面听。
“他们打了还在我这里吃饭呢!那个谁喜欢吃我做的菜,回到家还直向她的儿子说我做的菜好恰得很。”
“还吃饭?你们难道从上午就开始打。”
外公拿起烟斗往身旁的垃圾桶上敲,把烟斗嘴里燃尽了的烟灰抖出来。他把烟斗放在旁边的桌子上,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又说。
“他们吃完早饭后就都来了,我们打到中午了做饭吃,吃完饭又打,打到太阳落山。”
“那中午都不睡一下了,不困啊?”
我要打牌还得睡一下,也很少会大早上开始。一天下来犯困不说,肩膀都会酸疼,我不得不佩服外公的好精神。
外公八十六了,在我的印象中身体一直硬朗,从来没有靠女儿伺候过。前十年生病,医生还给他判了死刑,没想他好好的活过来了。外婆在他三十六岁的时候就死了,这些年外公一直自己过。孤独是真的,可外公究竟是怎么泯下这一份孤独的呢?
我想除了这一杯每日必须的小酒,更多的是他那种豁达的心境。
外公从来没有因为自己的孤独而总是苦巴巴的样子,相反,他总是以一种非常坚强又乐观的心态活着,他这副样子,就很难让人带着一种悲悯的神色对待他,而这恰恰又是外公最不需要的。
白天的日子有光照着,或许能减少一个人的孤独。可到了夜晚,周围都是黑漆漆的,孤独就像月光下自己的影子赶也赶不了,藏也藏不住。我时常会想,当外公一个人躺在那个老旧的雕花围栏床上时,会不会被这暗沉的夜逼出他内心深沉的苦楚?夜很漫长,而五十年的18250个夜又是多么的漫长,而外会不会有一种孤独得活腻了的感觉?或者当他躺在床上就能伸手触碰到那具黑得发亮的棺材时,他又会不会对死亡感到恐惧呢?
如果从外公脸上那一副总是透着坚强和从容的笑脸上看不出来,也许能从今天中午外公和我们吃饭时的那一席话中听出来。我想,外公对生死早已经到了一种淡然处之的境界。生既生,死既死,这本是自然界的不二法则,谁也躲不过的,那么还怕什么呢!
外公吃饭时,和我们说起了他的后事。
“靓葵儿,我存了六万块钱,死了就以你们六子妹的名号办丧事。让两个舅舅另外负责办酒席。”
外公有四个外甥,一个孙女,一个孙子,他说这话是把我们都放在了心里的同一位置。不过,他这话立刻遭到了我妈的反对。
我妈还没等我说话,她抢说道。
“爹,你这话我这关都过不去,你又不是没有儿子,都让他们去搞就好。”
我觉得老人也许只是一时高兴说说而已,我倒没有那么多想法,反正我只是六个人中的一个,我不会胡乱变态,因为我的想法和决定不能代表他们。
外公没有做声了,这个话题就又转到了请道士和腰鼓队的方面去了。接下来的话题,妈倒和外公一个孔里装弹药,两人特别齐心。他们俩的一致意见是酒水好点搞,其它的虚的,浮夸的少搞。
我们一家人在谈论外公的后事时,外公的脸上没有一丝愁苦的表情,相反,他不像是个当事人,还是慢悠悠的吃肉,喝酒,时不时的提点要求。我觉得外公提了一个我偷偷笑的要求,真像小孩一样。他说。
“我这里提一个要求,等我出了殡,那些常德来的客人,你们一定要招呼他们吃了中饭再走。”
他一说出这话,我妈和徐叔叔都笑了,我也笑,心里也笑,这算什么要求哦!我妈忙说。
“爹,你放心,这个要求好办,一定做得到,你放心咯!”
唉,什么放心不放心的,人啊,眼一闭,腿一瞪,一堆黄土成了盅。人啊,活着就好好活,有几个活人还听死人的。不过从外公这番话,也就能看懂他平时豪迈的作风。他是一个再穷也志不穷的老人,再困苦的生活也没有把他的脊梁压弯过。
我们装了一蛇皮袋的菜回去了,又留外公一个人守着一个房子。一路上我在想别人说的话,很多人说养儿子不如养女儿,我觉得这话还真是偏颇了。我外公不就是享了儿子的福吗?
那年,大舅小舅出钱的出钱,出力的出力给外公盖了这独立的小三间。厕所,厨房,睡房,杂房一应俱全,才让外公住得这么舒服。难怪他的一众牌友都喜欢来他这里打牌,那是因为外公没有和儿女挤在一块住,不光他自己自在,别人来他这里也自在。屋里方便又僻静。
我看外公打牌打得这么开心,我不禁又为他担忧起来,怕他这牌局开不了多久。
“噶,那要那两个老太和舅爷都多活一下,不然您就打不成牌了。”
外公听到我这番话只是呵呵笑,这回没有说话,可能他是对人的生死感到无奈吧!村里和他差不多年龄的老人,这几年走得特别多,还剩能掐着手指头数出来的几个而已了。人活到他们这把年纪,脑袋还能转,腿脚还能动已经实属难得。有的要不是手脚不灵活,有的要不就是脑袋不好使了,反正能陪他打牌的就这几个了,不定今天还打着牌,明天就没人了。四四方方的桌子,缺了一方,这场牌就打不好了。
今天的肉很香,跟小时候一样,能这样感到肉香的时候很少了,对肉香的回忆便多了。在我很小的时候,对肉有着深深的渴求,那时外公在那个不足三十平米的矮小平房里,在那口水泥砌的灶台上,总是炖大块肉给我们吃。今天外公在另一口水泥灶上炖了一锅的肉,肉虽然没有那么金贵了,可这份亲情却变得更加可贵。
能让小时候的我们这么大口吃肉的还有我的小姨,一到暑假,为了打牙祭,我们姐妹总是坐几个小时能晕死人的中巴车也要去小姨家。因为去了那里,总有姨夫每天做好吃的鱼肉让我们解馋。
智能手机铺天盖地,它虽然方便了我们的生活,却也无形的阻断了人与人之间那份可贵的亲情。我的手机里没有快手,也没有抖音,内心里对他们也十分抵触。那些假的,虚的,浮夸的,遮天蔽日,直把那些真的,美的,平凡的都蒙蔽了。
放下手机,和亲人多聊聊天,这才是一种真实而可贵的人间生活。
夫妻躺在床上好好说说话,是不是离婚的人会少了?父母和子女来一场朋友之间的谈心,是不是误会和偏见也少了?
特别是那些生命进入倒计时的老人,他们并不渴望金银财宝,而是渴望他最亲的人能和他坐在一块,听他扯东又扯西,耐心听他说说过去的故事。当你把目光放在他的身上,就是把心放在他的心上,那点温度他是能够感觉到的,而那点温度又足够他把冰冷的日子过得热乎一点。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