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一世人,到了这个岁数,也看到了多起春去秋来。身体内外就如那树根树皮,苍劲而粗糙。
他站在祖屋的空地上当年用石板压出的地方,四周是人高的荒草。蟋蟀在闹,蝉儿在叫。
这是他落草的地方。也是爷爷和父亲咽下尘世最后一口气的地方。
屋瓦和雨的合奏,曾经是他心中最美的音乐。那温馨的墙角,石头与黄土共同为他垒起的城堡。如今却是如此陌生。
瓦片被斜纸横扫,摔落地面,碎了一地。它们来自土地,却不再为土地所包容和接纳。另类的突兀着,不肯消失。
没有了顶的保护,漏雨的房子,没有了秘密。雨进来得,风也可以肆无忌惮了。树叶可以落进去,草也可以生长了。
灶门前的水缸里,经年的雨一点一点积着,已经有小鱼小虾在里面游曳了。陈旧的灶灰,黑漆漆的椽子梁柱,黑水顺势而下,染黑了墙皮。
爷爷走那年,杀了年猪,挨挨挤挤的腊肉在灶头上挂了一长排。他浮肿的脸,笑起来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唠了大半年,终于等到油水了。心里开心着,嘴里却吃不下去了。
每个人的吃穿用度是有定数的。爷爷没有吃成那一年的年夜饭,死在了谷粒满仓,肉食富足的冬天。贫瘠了一辈子,到老亦如此。
他是在爷爷走后进入青春期的。是不是爷爷把命给了出来,让他续着?七十多岁的爷爷,生平太薄,溅不起半点水花。如那山冈上密密匝匝的小草,分开来啥都不是。
玉米棒子,麦面,稻米,土豆,红薯,豆子……肠肚里没有装过别的什么东西。那烟叶也是自己种出来的。经过旧社会,新中国,闹过饥荒……蹒跚一生,七十六岁终老。
他看着堂屋里曾经挂遗像的地方空空荡荡。他带不走他们的形骸,只带走了他们的魂灵。爷爷是一个老人的样子,而父亲还远不到老年。头发不白,牙齿坚硬,在那样的年龄折腰,是他没有想到的。
青春期的结束,跟父亲这个称谓挂是等号。他从来不理解自己的父亲,甚至有点瞧不起他。在土地里乞食,没有别的本事。下做笨重的力,勉强维持生计。
他能接受爷爷的衰败,却不能接受父亲的平庸。因着平庸,也是他的宿命,他拼命挣扎去摆脱却又无力改变的宿命,他有了恨。而这股不甘心,无处安放,就宣泄到了最亲近的人身上。
讨厌父亲说的每一句话,憎恨父亲身上浓浓的汗味。憎恨父亲其实也是憎恨自己。
成长过程的痛是如此强烈,也是如此无为。直到接受了一切,放下心中的冲突,与生活,与父亲和解。
做了父亲,是最好的证明。一个野心勃勃的少年,向温吞的中年转变。自己的父亲在眼中慢慢的回归,地位越来越高。
自己做了父亲才能明白自己的父亲。生命的轮回,平淡无奇,除了教给他这个道理。
在爷爷和父亲的拼凑下,他看到了自己老年和中老年的样子。他想,活过了父亲的年龄,才不叫短命。要到爷爷的年龄,可得努力。
说不上他这一辈和父亲爷爷那一辈有什么不同。他反而觉得更累更琐碎。更多的物资,抵押他更多的时间和心力,他都没有思考和休息的时间。
慢慢的他也到了中年,他成了儿子眼中平庸的父亲。从孩子叛逆和雄心壮志的眼中,他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和以后的自己。
没意思。
他蜗居在城市里,多想回到儿时的土地。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穷小子,却拥有世界上最美的日子。无知无畏,也是一种福气。
梦里,他多次站在房门前的空地上,听旷野的蛐蛐儿叫不停,池塘里的蛙声四起。
爷爷在厢房里的摇椅上瞌睡,父亲在田间地头劳作。那个接班人,还是天真烂漫的样子,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探索这个世界的秘密。
人活一世,越活越通透了,有哪点好嘛。知道了结局,没有什么意外,八九不离十。活着都不是靠兴趣,而是靠惯性。
他眼前浮现出儿子的模样。下了决心,让他调皮捣蛋,顺着他一些。过了那个界,就再也皮不起来了。
无忧无虑的欢乐,有一点是一点。必定后面还有大段无味的日子,等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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