贷丛林

2017年10月23日 星期一

“李大友，180万”，看到这个名字，我不禁一怔。于我的秘书小虞来说，这只是他每周汇总整理后放在我桌上的文件中又一个“贷断”而已，在业内，我们称那些因为还不上款而断贷后自我了断的人为“贷断”。

深秋的S市雾霾弥漫，阴冷而无风，金融大厦88楼，离地垂直高度268米，原本应该离天堂更近，但窗外的风景却更像置身地狱。

我们公司给中小企业和个人提供中短期贷款，也就是所谓的现金贷。与银行不同，我们接受所有人的借款请求，无论你的还款能力如何，无论借多少，总之一句话：钱都不是事儿，还真就怕你不借。公司迄今运营了3年，得益于各行业的复苏，客户的还款情况比较理想，业务得到疯狂增长，净利润已经接近9位数，看着今年同行业的Q店、PP贷等相继登陆纳斯达克，我们也免不了俗，委托了方元律所准备纳斯达克上市事宜，上个月提交了IPO申请材料，不出意外的话，明年就能去美国敲钟，也算是实现创业多年的一个理想，当然，材料都是报喜不报忧，即便是所谓的经营风险一章，也是一些无关痛痒说了和没说一样的内容，可不会把最近两年平均每月有48人次因为还不起贷款自杀的情况披露，之所以是人次，是因为大多数人都不是在第一次就成功，最多的一个人，已经第7次了，目前还躺在医院里，听说最后这次是从六楼跳下来，结果撞到了三楼的晾衣架最后只是摔了个臀部粉碎性骨折。

生和死，都是技术活。

看着材料中李大友的照片，我的思绪不禁飘向了久远的过去。

2007年6月 毕业季

10年前，我从号称国内四大金刚的名校毕业，那时即将席卷全球的金融危机还没开始，所有行业都如日中天，而国内又正大力扶持产业转型，其中金融业得到蓬勃发展。即便如此，在学校里中规中矩的我，刚毕业就失业，看着同班同学靠着编造GPA积点而纷纷拿到几乎是所有应届生梦寐以求的国外投行、十大咨询公司、四大会计师事务所、四大银行的offer，而我连面试甚至电话面试的机会都没有的时候，我的内心是奔溃的，我不能理解，编造成绩真得骗得过那些大公司吗？是谁教会了这些“涉世未深“的名校本科生坑蒙拐骗？尽管内心受到不小的冲击，我还是坚持了自己的原则，如实地在工作申请网站上填写了我中等偏上的学习情况。

三周后，当同学们在QQ群里讨论毕业旅游的时候，我还在等公司的面试电话，但这并不是最痛苦的，因为最终，我是在同学的朋友的介绍下，得到了一份物流公司订舱专员的工作，夜班，上班地点在Q郊区，每天的上下班需要转2部地铁和1部公交车，单程耗时2个半小时，单双休，也就是每隔一周有一个周六要上班，不算加班，四险一金是按照最低标准交，工资可能是我那些投行、四大的同学的零头，没有奖金和提成。当我得到这个机会的时候，我面临着来自家人、朋友和同学的压力，虽然很不情愿，我还是接受了。于是我开始了每天吃完晚饭就出门上班，下班回家吃早饭睡觉的工作生活。

物流公司一干，就是3年，期间，由于工作环境和饮食问题，得过一次甲肝，在仓库被托板压过两次脚，累计过了2个月的拐杖生活。因为做事认真负责，和同事相处和睦，倒是没有遇到什么人际关系方面的问题，也没有被老板骂过，当然，工资也没有涨过，而时不时从QQ同学群里传来的讯息让我知道，很多同学已经做到了公司的高管，有些人甚至每年交的个人所得税都比我的年收入高了，我为了多赚钱，还主动申请大年夜加班，为了3倍工资，我连续三年没有在家过年。因为没有利益考量，我相信大家在这些信息的提供上应该不会像找工作虚报GPA那样夸大。同学们还陆续晒出了另一半，甚至有些已经开始晒娃了，一个个看上去都是人生赢家，唯独我，正步履蹒跚在专业单身30年的路上，物流公司同事基本上都是男的，于是，每天早上下班到家就着早饭看一下相亲网站是我唯一接触异性的时候。

2012年 春节

因为一件事情，我在离开物流公司之后的整一年都没有工作，直到2012年过完春节，我才应聘录取了一家做小额贷款的公司，工作内容是电话销售，后来我才知道，公司所谓的面试无非是看看你是否会正常说话，学历、工作经历等等都没有要求，能否留下靠业绩决定，如果3个月不达标，就走人。于是我发现我的同事背景各异，有高中辍学的，也有刚刚毕业的。

那时候，QQ同学群、校友群也越来越少有人说话了，因为很多同学都去了时差12个小时的地球另一端。

在公司提供的3天培训之后，我开始了每天打150个电话的日常，部门经理每天把200个客户信息的excel发给我们这些坐席人员，我们用同样的话术开始每个电话，挂了电话之后备注客户的状态，比如客户是否有意愿贷款、是否急需等，如果客户明确拒绝的，那就是隔天换个坐席再打过去。

也许是我老实本分的性格让我的声音听上去比较诚恳的原因吧，我基本上每打20个电话就可以成一单，平均每单10-100万的都有，而其他同事可能一整天才能成1单，显然，这样的同事在三个月后都不见了。

与第一份物流公司工作不同的是，这份电话销售工作是有提成的，按照我的业绩，我每个月可以拿到成交额的千分之三作为奖励，在第二个月的时候，我的工资+奖金就超过了1万元。在相亲网站更新了我的收入状况之后，开始会零星收到一些女性的私信了。

平时我也会经常请我的领导以及同事吃吃饭唱唱K，闲聊间我会问一些业务方面的问题，比如怎么和银行合作，怎么控制风险，怎么获取客户信息等。就这样，两年很快过去了，靠业绩说话，我也升职做到了部门副总监，这个级别让我可以直接和银行、机构、大客户面对面沟通，而我的年收入也达到了50万。想起2011年发生的那件事，依托两年来在业内积累的经验和人脉，我拉上了两个同事一同出来单干，成立了开头说的这家现金贷公司。

在我的规划下，我们决定差异化发展，优先将贷款提供给在本市务工的来自西南地区的人员，我们在当地大量招聘电话销售和地推人员，用和同行一样的方式买来客户信息，给销售下重指标，一个月不达标就开除，当然，业绩提成也给到行业最高，百分之十，如此跑马灯似的人员更换和行业第一的激励政策让后起之秀的我们在半年之后几乎垄断了本地西南人市场。一些银行主动找上门来希望我们代理他们的产品，给出的返佣条件相当诱人。

顺风顺水，我的年收入过了500万。

2015年9月30日 星期三 凌晨2点

催债部门的雷总打来电话，说楚雄的一个借款人，230万，贷断了。雷总的小弟在他家住了一周，半夜起来小解，看到个人影从客厅横梁挂下来，一动不动，就这么走了。

干我们这行，有个规矩，人走了，债就不收了，我们不会像同行那样去骚扰家属，一是因为那样犯法，二是因为我不允许，再怎么样，死者为大，既然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就当是老天爷替我收了这比债吧。

因为客户越来越多，公司经营的时间也长了，开始有不少客户因为还不起钱而贷断，秘书小虞从每月改到每周第一天将贷断人的资料汇总呈报给我。

其实，干我们这一行，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自己的客户因为还不起借款而消失或贷断。又因为公司在一些四五线城市发展客户，生计都吃紧的这些人更不可能在还贷方面按时按量，往往是借新债还旧债，直到突破临界断贷，在催债人的逼迫下最终贷断和消失。

这群人虽然消失了，但他们似乎都不曾存在过。最基本的物质需求都远远未被满足的他们，每天的行为与动物无意，只为了吃一顿饭，多活一天，你问他们为什么活着，他们会说为了吃饭。其中有些人，跟着先一步离家的老乡来到大城市打工，送快递送外卖做保安等，往往忙碌一整个下午，只能赚20元钱，只够吃一顿饭。而文明社会的法律的秩序对他们来说是太高的要求，闯红灯、插队、乱扔垃圾、大声喧哗、甚至一些小偷小摸是他们生存的日常。

但是常在河边走，岂能不湿鞋。在大城市呆久了，他们的眼光自然也开阔了，苹果手机、遥控无人机、高级饭店、游船影院，看了那么多，享受的本能逐渐在内心滋生消费的欲望，于是现金贷应运而生，一出现就争议，一争议就火爆，一火爆就成功，三年IPO，正在发生。

2010年12月14日 星期二 那件事

昨夜有一票必走的货在路上耽搁了2个小时，客户求爷爷告奶奶的让我们一定要等，导致我比往常晚下班了2个小时。正好赶上白天上班的高峰，公交和地铁挤的就像鱼罐头，如果说人人都是死鱼脸，那只有在仓库熬了一个通宵的我的身上才有咸鱼味。天灰蒙蒙的，似乎要下雨。

如同往常，到中山公园出站换乘。

等候3号线的站台上，每个闸机口都已经排了很多人，我排在了末尾，不一会儿就又有人排在了我后面。来了一辆几乎塞满了的3号线，跟着排在我前面的队伍使劲往里挤，没挤上，站台想起了要关车门的警报声，我眼看挤不上，决定搭乘下一辆，于是往后退，不想后面的人站在闸机口不动，我背着的书包顶到了他，他却还使劲把我往前推，为了不给即将关闭的闸机门夹到，我也使劲往后退了一下，这下后面的中年男性怒了，操着方言开始骂骂咧咧，听口音看穿着应该是云贵方向的外来打工者，听不懂他具体在骂什么，我二话没说给了他一个嘴巴子，接着我们就扭打在了一起，周围其他候车乘客迅速散开，不知是否有人拿出手机拍视频，2分钟后地铁保安把我俩拉开，双方嘴里都继续骂骂咧咧。我们被楼上进站安检口穿警察制服的人带去了治安室，我们登记了信息后，有一个年长的工作人员过来和我们谈话。

根据站台视频回放，认定我先动手，工作人员建议我们私聊，不然对我很不利，此处省略期间和对方讨价还价的过程，最终结果是由我向对方赔偿2000元，在和解协议书上签字的时候，我看到了他的名字，李大友，云南昭通人。

这个仇，我一定要报。

2018年7月1日 毕业季 美国

又是一年的毕业季，于我来说，明天一早代表公司在纳斯达克的IPO敲钟仪式也是我创业4年的一次毕业，此时的帝国酒店房间内，我们几个合伙人早已压抑不住内心的喜悦，让秘书多多点了一瓶82年的拉菲，多多是我的第二个秘书，是接替15年回家生产的小虞来的，很能干，一点都不像是小城市出来的女孩，我为她预定了这家酒店感到非常满意。

合伙人们碰杯庆祝，明天，我们都将身家百亿，成为真正的人生赢家，酒精模糊了我们的视线，我们相继倒进沙发，这一夜将成为永恒。

2018年7月2日 阴晨

“这里是911，请告知我们发生了什么事。”

“这里是帝国酒店，有4位客人在我们酒店死亡，我不能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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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是一位叫李多多的年轻女性预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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