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敌人而活

作者: 头石大 | 来源:发表于2021-10-06 10:10 被阅读0次

    许鞍华导的《黄金时代》里有一幕场景:鲁迅仰在躺椅中,食指与中指夹着一支灰色烟管,那上面插着的应是许广平买来的劣质卷烟,那燎燎烟雾裹着这位纸枪笔弹之神的思绪,婴绕在屋室的犄角旮旯;与他倾谈的萧红侧坐在旁,目测衣袂间有二十九厘米;他的脸庞依然那样黧黑清癯,剑戟般傲天矗立的须发更显这位长者,这位文坛巨擘的桀骜不驯;鲁迅徐徐地说,他不到三十岁齿牙几尽,满口义齿,身躯积年累月地衰弱不堪;之所以颠扑坚持,不为自己、亲人和朋友,而是为敌人而毅然努力活着。起初不以为然,未觉这句话的万有引力。可在一个失眠的残夜,这句话如响雷闪电劈入脑袋,我的同类都异化嬗变成獠牙错列,血口狰狞,眼聚凶光的六角邪兽、伏地疯魔。我的心战栗狂抖已渗出津津的冷汗,一激凌,浑躯的痉挛,那点残存阑珊的睡意已然澌灭净尽。就在这段尘嚣欲动,轻寒悄然袭满全身的万古消沉时刻,我兜头彻脚地陷进了泥足难拔的一场胡思,絮絮咕咕一篇光怪陆离、幕天席地、自圆其说的乱语。

    当“咔嚓”一声,剪断脐带,脱离母体的那刻,还有那声清亮激越的啼叫宣告一个鲜活的生命从一座城堡来到凡世。张开的双眼还不能辨晰这个世界,但娇嫩的身体已然感知到四季更替的冷暖。一张单程票把我们送上无法卜知结果的旅途,生命的茁壮与孱弱恍若只是一念呼吸间。有人潇洒地步入康庄大道,有人在泥淖塞途中艰难跋涉。这是日月沉浮的昼夜循环,亦或是《楞严经》里苦乐死生的轮回。大多数人在迈开人生的初始之足时,命数就如行者的箍咒悬在发顶。运命的奇特变幻不关凛冽的寒风,牵缠的梅雨,雪夜的松柏,更不关报晓的春鸟,煽情的夜莺。那把秘匙,其时就厚厚深埋在每个人的躯体里,是在体肤的细毛上,在手足的甲盖中,在含钙的骨质里,在血液的热度中,在肺叶的起伏上,在心房的搏跳中,在肝脏的代谢里,在胃胆的消解中,在肠道的蠕动里……它在哪里呢?是一个飘浮游动的精灵,是一组编排冗长的数码,是一团未经发掘的分子结构,是族群中烛火传承而下的基因谱系。是的,它一定在身体某处。它存在着,这就是公权公理公正的存在,并且是这次旅途中不离不弃的侣伴。它不住在耳畔呓语,淘洗深处的灵魂,考量着思索的深度,主导着歧路方向的选择,更锤炼着践行时磐石般的毅勇。由此要款款接洽的世界不是花香鸟语,翠微溪流;王实甫的西厢,曹雪芹的大观园;而是国粹舞台上不断更换脸谱的人的世界。这个世界的人可不是那群不知有汉,更不知魏晋的秦余土人;不是富春江钓台上心如止水的严子陵;不是首阳山耻食周粟,采薇裹腹的叔夷与伯齐;更非放鹤亭那几只侨立陂田仙风道骨的白鹤,沧浪园里三白与芸儿的浮生爱恋,长生殿里三郎与太真的霓裳起舞,雷音寺那块梵声化骨的西方净土,而是“飞雪连天射白鹭,笑书神侠倚碧鸳”的那片江湖。喋血的江湖,难免有明晃晃的刀,阴绰绰的箭。有令狐冲的侠肝,有任我行的狂骄,有左冷禅的阴鸷,有岳不群的伪道。毋论愿还是不愿,已然转世投胎这个目迷尘沙的世界,这个刀光血影的江湖,你的真身犹如风中絮、水中萍、瓦上霜、檐下雨、泥中花。不要奢求投怀送抱,更不要瞻望天降甘霖、玉液琼浆。从少小初长到耄耋垂暮,从远古起源的石器牛耕到现代文明的飞机大炮,每个人漫道雄关、瀚漠狼烟、长河日圆、上天揽月、入海斩蛟般的历程所要直面和左右走向的,大多不是至友亲朋的佑护与激砺,而是让你如饮鸠酒,痛彻心扉,炙在眼皮张合间都无法剔除的仇敌。正因敌视,才会奋发;有鄙薄,才会勇毅;有冷眼,才会怒目;有戕害,才会不舍。这是每个人的宿命,旅途中没有南山的淡菊,平山堂的烟柳,大林寺的桃花,赤壁的月白风清。

    从潜龙勿用到亢龙有悔,凝聚完备躯体里那股贞固强健的元气,在这个千夫冷对、刀丛剑阵的人世觅得一条路径,一路狂奔,追逐日影,像夸父那样没有片时的驻足回望;振翼长空,衔柯填海,如精卫那样金刚怒目式的傲睨沧海。

    乱想过后,我竟有些迷离。这应该是来个回笼觉的状态,可时不遂愿,楼下的垃圾清理车在凌晨五点半开始了作业,它像机械钟一样准时,以至成了我闻鸡起舞的时间。那引擎的轰鸣,铁箱摩戈的铿锵,力工吆喝的导引声像一场杂乱无序的摇滚。我的迷梦就如楼顶抛下的啤酒瓶哐然破碎。这该死,让人诅咒的噪音,烦乱的让我近似癫狂。我完全放弃了委顿在床的初衷,看着窗帘透过点点星星的光影,在心中掠过一声嘶啸!迎着即将照亮黎明前黑暗的城市之光,披衣而起,在晨夕里展露第一个腼腆的微笑,坐在桌案前,尽力地把干涩的双眼回归到自然状态,拽回此前还似野马行空的思绪。

    打开手机,苦心孤诣地写起为仇敌者所深恶痛绝的文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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