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早晨,明得早。太阳却慢慢腾腾睡够了觉,不声不响来临,照在只能走三驾马车的街道上,也照在李根儿的千层底布鞋的黑条绒鞋面上。就连他那铜麻钱一般的脸也跟着沾光,透出几分金属的质感。
猪卖得顺利,李根儿的心情和夏日的早晨一样,清爽郎朗。离开市还有一阵儿,他璇磨着踱进了交道口“王老五大烩菜”。这是个店名,也是道招牌菜。掌柜的菜做得好,分量足,不够吃还能加面加馍。他不像有些生意人,开头实实在在,后来就钻到钱眼里,只嫌自己赚得少。这也不舍得,那也不舍得,最后把自己舍进去了,只能关门回家。
掌柜端上热气腾腾的大烩菜,素的,撒一把葱花、几粒芫荽,一看就有胃口。放下大烩菜,老板再次闪身出来时,手里抓着一只粗瓷碗,里面放四个饼子,“墩”地放在铺着蓝底碎白花儿塑料布的方桌上,说声“不够再要”。右手的小铁勺抖抖嗖嗖,给碗里倒几条几粒炸得焦黄的东西。这是炼过猪油的渣。看见掌柜的给他这东西,李根儿连声道谢,顺势用大红竹筷搅一搅,油渣就沉入沼泽一般的烩菜里。这样和起来,素菜就有点焦肉香。偶尔吃到一条油渣,上下牙齿稍一咬合,“咯嘣儿”一下,溅撒得满口香味。他忽然想“要是能给儿子带点儿就好了”,随机傻傻地笑一下。
吃过饭后,李根儿付了九毛钱,然后把马拴在后院里一棵枣树上,去采购东西。
街道上的人慢慢多了起来。烩菜馆向前几步就是何家铁匠铺。大夏天的火炉把人烤得远远避开。何铁匠一边叫一个婆姨进来烤火,被婆姨笑骂着拒绝。他大声喊“现在不来烤火火,冬天可嫑来我跟前蹭暖暖!”逗得过往行人直笑——这何黑子真捣蛋。
李根儿看着几张铁锹、几把大锤、长长短短几根錾子,摸摸这个铁锹孔,捏捏那把大锤面。就像从鸡屁股里摸鸡蛋一样,仔细挑捡出一些卯口打得严丝合缝、皮实耐用的工具,用一根麻绳子捆好,送到马车上。斜挎上“为人民服务”军绿色挎包,再一次走过熙熙攘攘的人群。
猪卖了,大头要给工程花,但总得给婆姨娃娃买个啥。公社供销社里,到处是人。售货员在二百多平方米的房子里忙得答应了这个,那个又大声喊“给我来二尺花布”。大眼睛、短发头的服务员开好票,往一根铁丝的夹子上一夹,随手一拨拉,熟练得就像拨弄手底下噼里啪啦的算盘珠。只听见“莎啦啦”一声,票据就到了房子的另一头。供销社是国营单位,必须一个人开票,另一个人收钱,以防一些售货员乘机揣腰包。
买什么呢?这花布给婆姨做个肚兜一定好看,她不是一直叫唤吃过饭胃里老泛酸水,要是有个肚兜保暖就好了。老粗布捻在手里真厚实,给自己做件汗褂儿一定耐穿。儿子的碎布头拼成的书包破得连铅笔都能漏出来,只得补了又补,给他买个军绿色的书包一定好。
看着,盘算着,因为一切资源都要用到工程上,李根儿先把自己的汗褂儿这项“预算”给砍了。然后再斟酌是否买花布,他一看的价格都“一尺一块”呢,就叹口气说以后再买吧。
转了一圈儿,李根儿手里拿着一个军绿色的斜挎书包,书包上面的雷锋戴着火车头帽子,笑得很开心。他还不忘记花一毛钱买了十二个水果糖放在书包里,他要给儿子一个惊喜。正打算回家,发现路边有个老太太卖发卡,他蹲下来仔细挑选了一个,这是给婆姨买的礼物。
卖了一头猪,毛重二百来斤,一斤八毛钱,他一共卖得160块钱。他吃饭买东西花了不到5块钱,还剩150块可以自由支配。
回到家,李根儿又花了两个半小时。不过,有村里三个人搭便车。一路上,马车吱扭扭,人声咔嚓嚓,倒也不寂寞。
回到家已经到了晚上9点多,李根儿偷偷把书包和发卡藏在马槽边上的石头缝里,然后吃饭睡觉。看看婆姨娃娃睡着了,他从热炕头上爬起来,假装到外面去上厕所。其实,家里就有粗瓷尿盆,根本不需要出去方便。回来后,悄悄把书包放在儿子的枕头旁边,李根儿亲了亲儿子的小脸,伸手到儿子的被窝里,摸了摸小鸡鸡。然后才轮到婆姨,婆姨一头乌发对着他,离得近了,闻见一股淡淡的泥土腥味,他觉得很好闻。他把发卡別在婆姨几十厘米长的辫子上,借着月光爱怜地瞅了瞅婆姨的国字脸。他突然觉得,婆姨跟了自己,有点委屈它了。想着想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他睡着了,婆姨却久久没有睡着。她睡觉灵性,家里一只老鼠跑过,她都能听见。李根儿做做这一切,她心里明镜儿似的。既然李根儿有心,她就给个机会,让男人“孝敬孝敬”。李根儿亲了儿子一口,她本来也期望着李根儿的嘴唇对自己也一视同仁,可这家伙愣是没有凑过来,气得它暗骂“笨怂”“榆木疙瘩”。
第二天,李根儿早早上工去了。他猜想儿子一定会跳起来的,他的猜想不错。但更高兴的却是他婆姨,李根儿随便买的一个发卡,婆姨不知道別在左侧还是右侧,別在辫子根部、中部还是辫梢儿上,一早上翻来覆去试验发卡,就像一个科学家在一遍遍试验原子撞击的效果一样专注,以至于儿子回来吃早饭她都没做好,急得儿子大哭“要迟到了啊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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